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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反共、真正忠贞的清苦公务员与市民们,想免除沦入铁幕之苦奔向自由,却不可能。他们的良知不允许自己丢弃责任一走了之,他们的财力无法办到抛井离乡到世外桃源去做寓公寓婆。
应该走的不能走,要坐等共产党的迫害与杀戮;不该走的都正在走,要走到已形支离破碎的国家结构中继续从事损耗与腐蚀的蠹虫工作。这真是一个时代大悲剧。
报社中几位原籍江南的同事请求借支薪金,做眷属返回故乡的盘费,我一律答应。他们本人不肯骤然离开岗位已属难得,当然无理由阻止他们的家人离去。参议员,也有几位已经悄悄地开溜。一些政府高级官员的眷属,更争先恐后地离津南下,也有少数官员藉出差或出席会议为名,滞留京沪迟迟不归。所有航空公司的机票
,和全部轮船公司的船票,都已定购到翌年三月。黑市票开始在市面上出现。临时成立的许多航空服务社,包好飞机,凑够人数便起飞,当然比平常票价要昂贵好多倍。
表姊由青岛来信,希望姑父姑母表哥表嫂到青岛去,同时也问起我是否愿意同行?她说青岛的房地产一日三涨,因为每天都有平津客来,所以要来青岛,越早越可以省钱。她又说青岛有海军,无论如何比平津安全,极盼家中早做去青岛的准备。
姑父不肯走,他说要表姊丈一人在青岛负担全家生活费用是不合理的。姑母不愿意走,她舍不得居住了数十寒暑的天津卫,更舍不得多年辛辛苦苦勤勤劳劳帮助姑父建立的这个家。表哥不想走,他目前在银行的工作安闲而称心,他又一向不过问政治,因此,他说他犯不着先把自己好好的职业丢掉,到妹丈家做食客,即使共产党来了,想也不至于有杀头的罪过。当然,姑父母不能举家南迁的最大原因,还是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
真惭愧,身受姑父母养育之恩的我,多应该负起全责把姑父母全家——起码是两位老人家,送往安全地区,然后由我奉养;可是,我无法如愿。两鬓斑白的姑父坚称自己未老,一定还要自食其力地工作下去。我如果强把姑父母拖离开天津,我怕我的能力难使老人家继续过他们多年来在天津所过的日子——那日子虽不阔绰,但还安适;胜利后,也许我被一般人认为已经是“飞黄腾达”了;然而,我一直没有私蓄。贺大哥倒是常安慰我:
“老弟呀,你这几年群众基础建立得不错,经济基础却建立得太差;不过要知道,这正是一个真理——凡是用尽心思搜括,经济基础大定的人,必就是群众基础极为脆弱的人。”
然而,有经济基础的人,今天才有资格远走高飞。
姑母全家都主张我走。贺大哥也主张我走。我告诉他们,我已决定,绝对不走。
为此,我和贺大哥一再发生争执。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甘心等着共产党来了杀头?那种死法毫无价值!你必须立刻做走的准备。”贺大哥焦急地逼我。
“我如果现在一走,对国家不忠,对姑父母不孝,对报社同事不仁,对天津市的选民不义,您不要逼我做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事!”我这么回答。
“我不要听你作文章!”贺大哥立刻接着说,“你又不是现役军人或公务员,国家需要你到自由区域继续办报鼓吹反共,你却要白白在这儿送死,你这算得甚么忠?你反共已经反出了名,留在天津不走,白白连累你的姑父母全家,你这算得甚么孝?共产党攻陷了天津,你的报纸再不能出版,你再不能替你的选民讲任何一句话,你应该跑出去增加一份自由区的反共力量,早点回来解救你的事业和选民才是正理,你不做此想,反被老掉牙的‘要死大家死在一块儿’的观念束缚住,这又算得甚么仁?甚么义?”
“任您怎么说,我这次是铁了心啦,”我说得坚决,“我绝对在天津沦陷前不走!”
“忘了当初日本占领了平津,你死去活来的要求我带你去南方吗?那时候你还很年轻,脑筋倒清楚,现在怎么越活越胡涂啦?”
“那时候,我是个中学生,没有任何职务在身;现在我虽然没有接奉任何人的命令必须与天津共存亡,可是,在道义上,我有太多的负荷。前两天还有好几位当初热烈支持我的选民来问我究竟天津危不危险?又问我究竟准备不准备走?我告诉他们我绝对不会离开他们偷偷跑掉,又告诉他们天津城防即将竣工,自卫队也即将编组完成,驻守天津的国军,又是大家信任的勇敢善战的‘老广部队’,所以天津不会被敌人攻陷,尤其傅作义总司令指挥若定,必要时准会调遣大军增援平津——他们都欣慰地和我握手告辞,并且表示一旦保卫战开始,绝对负责发动慰劳国军与自卫队的工作。您看,让我离开这些纯朴的老百姓,让我欺骗这些善良的老实人,我,我怎么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怪事,想不到你和高大爷的论调竟会一样!”
“怎么?你拿我跟他比?”
“是呀,”贺大哥哼了一声,继续说:“昨天在马路上碰见了高大爷,我不想跟他多啰苏,他却拉住我猛谈天下大势,他居然对战事格外乐观,他说:‘冀东就是共产党的坟墓,别看我们撤退了好几个地方,那是傅老总的战略战术,想打人者必先缩回一下拳头,再挥出去才更有力,所以共产党就要狠狠地挨傅老总的铁拳了!’最后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兄,共产党想打国军呀,简直是鸡蛋碰铁球嘛!’——”
“难得高大爷有这么坚强的反共意识。”
“你等着瞧吧,万一天津换了主人,第一批打欢迎旗的行列中,少不了这位高仁兄!在嘴皮上反共太容易啦,现在咱们政府要员中,上自中央下至地方,也很不缺乏这种专靠嘴皮反共的人物,他们耗费的是唾沫星子,他们要求别人耗费的却是鲜血头颅——这批人在现政权没有垮台以前永远会靠吹、拍、骗,做政府的宠儿,一旦危难到来,保险一个个都向敌人卖身投靠——”
“您说得很对,所以这次我想用真实的行动表示我的反共,必要时,我准备重新回到战场当兵,我又不是没有跟八路打过仗。”最后,我用这几句话堵塞住贺大哥的口。
十二月初,冀东重要县城相继沦陷。报纸生意却意外发达,一方面是人人关心战局,争相看报,一方面广告业务畸形繁忙——卖房产、卖汽车、卖家具的广告大批大批送上了门。
姑父忽然提议要卖房子,他说如果我决心离津,他愿意变卖房产,一半留作家用,一半交我带走,和表姊平分。显然,姑母舍不得卖掉这幢已和她发生深厚感情的小楼;可是,为了她的侄子和虽然出嫁但并不富有的女儿,她同意了姑父的计划。
我反对这桩计划。我央告姑父千万别这么做,这么做将使我终生愧疚、痛苦。我又告诉姑父母,我一人逃难的盘费还不至于筹措不出,只是,我仍然没有变更不走的初衷。
贺大哥在一个深夜,又来催劝我早做离津准备,我们辩论了几句,他突然说出来:
“唐琪来找过我两次了,她希望你早点走掉,她要我转告你。”
“唐琪?”我简直像已经几十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我惊讶地,然而淡然地问,‘她又回到天津啦?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关心我离不离开天津!”
“看你的口气,似乎对唐琪很有误会?”
“大家已然分手,各奔前程,也谈不到甚么误会不误会了;不过她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何必在胜利后还要过那种糜烂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她的生活糜烂?”
“她第一次由东北回来,有人说她在天津做高级交际花,是吗?”
贺大哥点点头。
“她由天津重返东北以后,我想也不会改变生活方式?”
贺大哥再点点头:
“她都坦地对我讲了,她从不撒谎。这是唐琪的美德。”
“请您转告她,谢谢她对我的关怀。我决定不走,是您贺大哥和我姑父全家以及许多亲友的劝说,都没有动摇过的,当然,也不会由于一个女人的劝说而变卦。其实唐琪倒应该走,上海、广州、香港一些地方很适宜她的存在。”
“醒亚,唐琪劝你走,是一番好意;我不愿意看到你这种讥讽唐琪的态度,这与你已往的性格很不相似——”
猛然间,我几乎哭了出来。我一把抓住贺大哥,伏在他的肩头:
“原谅我,原谅我,您不知道我多希望她能努力向上,我们尽管不能再相爱——”
“醒亚,你要她做甚么?你要她嫁人,她不肯跟没有爱情的人结合,事实上她自从失掉唯一的爱人,茫茫人海中再没有可以做她第二个爱人的人了。你要她刻苦生,她为期待与自己的爱人重逢,不但受尽了苦,冒尽了险,任何人不能忍受的,她都忍受过了,结果,她的期待变成一场梦,没有谁还有权利要求她再继续受苦牺牲,她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一种她愿意过的生活方式,因为只有那种生活方式不但可以使她免去贫穷,更可以使她麻醉,使她忘记痛苦——”
贺大哥的这片话很使我惊奇,我从来没有听他自这个角度论断过唐琪。我忍不住立即问他:
“您对唐琪的看法与以前大有变化,是吗?”
“我以前不太认识唐琪,”他似无限遗憾地说,“我曾把她看做普通的舞女、歌女,这真是我最大的过失。我感激她救我的命,而更令我敬重的是她救我的原因是为了爱你——”
“当初您并不赞成我跟唐琪谈恋爱,还鼓励我在大学里交女友好忘了唐琪——”
“别,别再说,别再说了,我求求你,”贺大哥的脸上堆满了痛苦,“唐琪的话我是给你带到了,随便你听不听吧!再会!”
我拉住意欲告辞的贺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