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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犹豫、一点怀疑、一股焦虑、一股危机。我清楚得感受到每一个人心中都比我更
不确定,但他们做出比我要坚定的表情,喊出令我惊讶的、强烈的厮杀声。但我知
道近处已经有血腥发生了;冥然中有一股力量能使一些甚至比大多数人清醒的、更
有力气的人挥刀斫砍。我知道有血痕数道、有血柱喷洒,有人张皇乱窜,有人死命
掩住伤者怖惧尖叫的嘴。而操刀的人早已因各种理由不见了,没有人看到任何操刀
的人。有人暗示周遭不要声张。于是看来又一片井然有序。我知道每个人都像我一
样,警觉着四周的刀口甚过于他们对敌人的注意。握紧手中绑上的、双面开刃的刀,
我知道,没有一个方向我可以下手。
将埋在双手中的脸孔抬起来,我发现浑身上下失去了力气,失去了知觉。电话
中传来外祖母进入弥留状态的消息时,我几乎笑了出来。多么安适的离去方式,多
么潇洒、轻松的人世。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即使她在骂人时,那是她正原谅你
了。即使在数月前的极度神经质状态,我也知道她有一个再清醒不过的灵魂,有一
颗永远如此坚定跳动的心。我不相信她这一辈子曾经真正困惑过。的确,她是我永
远必须去学习,永远可以告诉我人生的智慧的,永远的外祖母。现在我坐在这里。
整个身体忽然觉得轻了起来,像恰好飘浮在椅子上的汽球。空气凝聚在我的四周,
它们不重,也不轻。我觉得我像一条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上的绳子。原来因为双方
强烈的拉扯而过身抽痛,后来因为拉锯的来去次数太多而迷惑不已,直到双方的力
量被证明真正相当时,我的感觉一下收缩到整条绳子上绑着红旗的那一点:因为双
方的援军不断地加入双方的尾巴。所以当没有任何一方会输的时候,绑上旗子的我
必须输,必须终于断裂。我想到那些满面笑容的人,我必须转身;虽然我知道他们
也绝不会赢,但难道看到一张终于不能发笑的脸就是我原来要的吗?而为什么竟会
有人为了一点点面子的问题就真的否认真心是存在的?而当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所有
的谎言时,我的感情不也是不够坚定吗?但,什么是坚定的呢?是不是将我那有如
风筝般飘来飘去的情感靠一条线掌握在掌上的另一只手?
昨夜我梦到一具美丽的身躯裸陈在平交道铁路上,众人观望,没有人想采取任
何行动,连讯号管理员听到火车的声音远远驶近时都不记得将栅栏放下来,他只是
双手叉腰观望,如众人般带点好奇、带点惊讶、带点茫然。而我并不觉得挽救她对
所有的人会有什么帮助,我只想飞奔冲向那列迎面驰来的火车头,让那撞击的音响
来转移所有人的注意而已。
我想到,我算什么样的人呢?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地方安置我?假如我是个
歌手,假如我是个医者。我知道都会有人不满,而且不安,他们可不愿意见到这么
个奇特的人,别说听到他的声音了!老杨向我说过一个他想到的剧本:“有一个人,
全身穿黑衣,戴墨镜。出现在许多的媒体上,做过很多奇怪的事,带来很多奇怪的
感觉。后来人们终于发现,原来那是一些人扮演的形体,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想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父亲一向非常担心我走音乐的路。多年前,在傍晚的电
视前,他一边看着银幕上的新闻,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向我说:“这个世界上最多的
是什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就是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多年
后他儿子会想到自己的多余。我夹处在两种职业的选择之间,在东与西的矛盾之间,
夹处在政治势力的对立间,夹处在爱情的绝对谎言与真心之间,夹处在熟识与陌生
的人们的眼光之间,夹处在人性的虚假与现世的真实之间,夹处在不满的呐喊与茫
然的沉寂之间,夹处在黑衣与白衣之间,一如黑夜与白昼之间。我想到了我该像是
黄昏,至少必须带点美感。我想到那个陨落的孩子,世界不能容纳他的来到,他的
父母大年轻,无法给他一个该有的家。但,他依然是在那边的,假如你可以感觉得
到的话。他在的,偶尔哭泣,但没有哀痛;偶尔笑笑,但没有快乐。它可不需要任
何怜悯,它也从来没有亏欠过人世什么。他只在风中静观,在风中游戏,在风中哭
泣,随着风来,随着风去。世间,所有的所谓不平,也不过如此。我开始想到我写
过的一首歌。真的,即使在炎夏的密闭的大楼中这样的一个宁静的午夜,我的内心
还是苍凉寒冷的。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开始想像人们之间打招呼时的脸庞……
我的确是恰好飘浮在沙发椅上的气球,没有任何重量。四周不轻不重的空气,
又像拔河比赛那均衡的一刻所带来的,撕裂似的抽痛后,均衡的惟一暖意。慢慢的,
好像我找到了一点终于确定或是值得的,开始有一个肯定的去法。四周的厮杀声隆
隆响起,变成一片暗灰红色的蝉鸣,凉凉;我手上仍绑着那把双面开刃的刀,我于
是确定它惟一的指向,耳中终于响起那些儿童合唱的歌声,鼓声苍茫而有力。这个
客家人的儿子,你带来了什么?欠的你还清了吗?你不会说家乡话,只有你母亲永
远抚平你不知所措的情绪。
但,亲爱的母亲,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诗:美丽的宝岛
美丽的宝岛
人间的天堂
四季如春呀
冬暖夏凉
胜地呀好风光
阿里山,日月潭
花呀花莲港
椰子树,高苍苍
凤梨黄呀香蕉香
啊,美丽的宝岛
人间的天堂
四季如春呀
冬暖夏凉
观光的好地方
家——《墙》
我反复看看四壁。太熟悉了。熟悉到以前有一段时间内我几乎是讨厌起它来了。
那期间——如果我还是坐在这里的话——我几乎会感到母亲的声音就要从门的那一
边传过来,叫我去吃饭。我恨透了那些用吃饭、洗澡、功课与睡觉之类的东西规划
出来的日子,它们像是另几道墙,比这四面的墙还冷峻得多,把我的自由分割成好
几块;而我那时候也早已体会到了,当自由被分割的时候,就像一只鸡被切成几大
块,你叫它鸡肉,它已经不是鸡了。
记得有一种最亲切而爽快的回忆,那是在吃完晚饭以后,大人们正开始忙着那
些饭后整理、洗澡与松懈的三不管时间里,我一个人偷偷摸摸从门口摸出去的感觉。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即使门外的屋檐一样熟悉。夜晚会带来另一种心情:冷静,黑
暗,悠闲与清凉。尤其是跑出家门三十余公尺左右,到了街角时,迎面吹来的风会
告诉我,确定今晚的潜出是成功的。所有的墙已经被它们自己的同类封死,所有的
时间在我意志的安排之内,所有的呼唤在我耳朵的听觉之外——听着,是我没听到,
不是我不听。因此,事后任何的臭骂,我仍然可以理直气壮。而你也知道,即使手
上只套了几条橡皮筋,我已经把一个早夜的整条街全栓在手里了。出去做什么,并
不重要;重要的是,出来了。
家——《窗》
在雨后的下午,有时我会在凝着雾气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写下这个女孩子的名
字。这永远会是个秘密。这扇玻璃窗会替我凝住这个最深、而且最透明的情绪。我
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依赖这扇窗子。父亲在这窗子上装冷气施工的时候,我把功课
移到沙发上去作。我愤怒地折断了一枝墨水不顺的圆珠笔,撕毁了一本错字连篇的
笔记簿,而且用火柴在桌角上烧了一个永远移不去的焦痕。从此冷气装上了,炎热
的下午变得凉多了,蚊虫也不会再飞进屋子干扰我的情绪,但这扇窗子永远再也打
不开了。
窗外楼下的屋顶瓦片上,有许多橡皮筋,是我在那么无聊发楞的下午一圈圈打
出去的,我记得几乎已经快可以打到马路上了。这扇窗子以后只成了一道透明的墙,
后来就不可能有那种想抚摸天空的感觉。而且,我讨厌下雨时雨滴打在冷气机上那
种硬梆梆而沉闷的声音。
但至少我仍然可以在玻璃窗上写下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她的名字会在天空的背
景下,显得特别清晰,透亮;遥远,但可及。这永远会是个秘密。
家——《女孩与枪杀麻雀的少年》
有一阵子,用空气枪打麻雀变成了我们家这一带最先进的行为。隔壁住了一位
神枪手大哥,他借来一枝空气枪,继续着他在这一带孩子们中的领导地位。空气枪
沉着而威严,黑亮而冷酷。你很难在那么多兄弟之间能有机会抢到那枝枪试试,尤
其我的年纪是如此轻的辈份。很难忘记当初那种热切但必须仅表现出稍有兴趣的冷
漠的围观心情。但机会终于来了。
是那位大哥在装子弹后误触扳机,伤了一个我一向不知道名字的整天垂着鼻涕
的黑皮肤的另一条街过来的黑鬼的那次。子弹并没穿透他的皮肤,我第一个观察到
的;但那种痛楚可想而知。那个黑鬼倒地抱腿呼天叫娘。现场一片大乱,咸认大难
临头。是在那枝枪被所有人拒绝承认与它的牵连关系,被抛弃在地上而大家全去抢
救那个流鼻涕歇斯底里痛哭的黑鬼时,我终于握到了那把枪。真的没有人注意到我。
很容易潜伏在一个没有同伴的地方,而且很容易在电线杆上找到那只麻雀。
我知道我对麻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有时在它们边叫着边飞过去时,我完全不
在乎它们的存在;有时候会去注意一下它们在电线杆上的表情;有时候我慢慢观察
它们在地下蹦跳着啄食的警觉神情;但我想最令我不满的一点,是它们有翅膀,随
时可以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