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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慢慢习惯了,因为我开始揍那个坐在我后面的流鼻涕的家伙。
卡其布的制服叠在衣框下方的抽屉内。和另一套换洗轮流穿。
全家福的照片,挂在墙上。这张是真的。拍照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这是件大事,
所以大家都比较严肃,没有笑,但是都看看镜头。爸爸、妈妈、哥哥、姐姐。
有对蜻蜓的翅膀在字典里。翅膀的主人早已不在。留下了他的希望,他的翅膀,
在那本学生的字典内。妈妈叫我吃饭的声音。这张照片最真实。她身躯娇小,但她
的脸后来变成比电影银幕还大,模糊。模糊到我忘了,她是我年幼的阳光。
志气
小时候在学校写作文《我的志愿》。
这个题目在学校里反反复复大概也写了有几百次了。立志做个什么样的人。什
么样的人?起先我想玩音乐。
后来因为家里是医院,全是干医的,而且,父亲对我说:“如果你干医生,你
还可以一方面搅音乐;但如果你干音乐这一行,是不可能一边做医生的。”
这话也对:其实医学这一行我是有兴趣的。
人的身体是你的行业的“营业对象”,这还不有趣吗?如果不是人的身体的话,
人的心理或是精神状态如何?心理医师或精神科医师——这不是更有趣吗?
后来两条路一起走,走了几年,高下终于分出来了。不但和你的能力有关,可
能和你的个性与习惯都很有关系。你做的最好的,往往是和你的个性有关系的。
我是习惯晚睡的人,朋友说我的眼睛要在夜晚十一点半以后才会发光的。于是
发现两个行业做事的方法以及纪律差别愈来愈大——后来“不务正业”的那个行业:
音乐,终于赢了。其实人的性向是要蛮久的发育生长才能逐渐越来越清楚的。难怪
《我的志愿》作文内的行业,我很少有写一样的:科学家、慈善家、消防员、老师、
作家、军人、歌星、医生、探险家等,都写过。
就是现在的作曲家没写过。
想想,大概自己实在并非是个有志气的人。
求学
父亲念的医学书,全是日文。小时候看着书架上那些拼起来比人还高的林林总
总的医学书籍,头被吓大——都是切割过的人体:手、脚、眼睛、心脏、头骨。日
本占据台湾达五十年之久。父亲出世时,日本人已殖民了二十多年了。甲午战争中
国败于日本,便将台湾割给日本,二次大战赢了才收回。
我念的医学书,全是英文!偶尔杂点词释的中文。医学是非常麻烦的,光是二
年级的实体解剖的过程,已是个很大的考验了。
尸体放在金属的巨箱内,表面浸满福尔马林防腐。福尔马林的味道非常呛鼻,
四、五个钟头聚精会神的操刀在尸体上切切割割,加上那个味道,你还真得挺得住。
当然是从体表往内割。先从手臂切开皮肤,向下找到最浅的几条头静脉、贵要
静脉等。别以为好找,人死了血液不流,皮外根本看不出活人那些血脉。好不容易
找到了——小心翼翼的延着它向内侧探索。天天往内:翻切开每条肌肉、找到动脉、
神经、韧带、骨头。向内,再到胸腹:胸骨、纵隔膜、肺、心膜、胃肠……
一具尸体要整整搞三、四个月。解剖完祭拜后,以沸水煮烂附着的肉及软组织
——骨头尚可用来继续教学。从父亲的日文到我的英文,医学教育一直就是这样。
人死了将自己的身体捐出,宏扬医学。我们尊敬这个教育。
入世
因为我的所学,使我有了一个介于家庭学校和社会之间的环境——医院。
医学院要念七年:第六年见习,第七年实习。
七年级的实习医生生涯,是这个人入世的开始。
实习医生的地位,大概是全医院最低的。你在所有人来医院前开始工作:抽血
送化验、早晨会议报告入院新病人、点滴打针。搜集如X 光、实验室、别科会诊的
报告资料。忙完又马上入开刀房帮忙开刀,如果碰到个全胃切除手术的胃癌病人,
这一拉钩(开腹)站下去很容易是超过七、八个钟头的。回到病房你得再查下是否
你有新病人入院;整理新病案,陪总医师或主治医师探查每个病人记录病情。值班?
经常是两、三天就一班。那就是说四、五十个病人从今天下班到明天上午上班前,
有任何事情医生都会要找你。所有需要打针的人,所有外伤的换药、或是开完刀排
不出尿的病人的倒尿,或是这段期间内所有新入院病人的病案探询及记录。
你绝没有好觉可以睡的。
然后因为你是最小的医生,每个医生都可以用知识来修理你——人命关天,你
敢不服?
内外小儿妇产耳鼻喉眼皮肤所有的科你都不太懂,但全都要学。
最后,经过病房时,你听到一个母亲在哄她的啼哭的小孩:“再哭我叫实习医
生来给你打针。”
你变成了人类拿来恐吓不乖的小孩的魔鬼了。
母亲
她做的那项工作,是没有人能取代的。
没有人。
母亲今年(1989年;编者注)脑内动脉瘤破裂中风的事,对我性格上的改变很
大。
原来潜意识里一直有一种依赖感:反正世界上有一个人,不给你怎么和她吵得
不愉快,不论你怎么去忽略她的存在,不论她自己有多少心事而你可以不管,不论
你跑得再远,离家再久——她会原谅你,而且她对你的关怀永远可以保持那一样的
温度。
反正你根本不在乎。事实上,你吃定了她。
即使她那样臭骂你,那也是因为她已经原谅你了——你知道她的双手,是随时
要帮助你,或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用她的心来拥抱你的。但她今年在纽约开刀的事
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她神智不清,甚至胡言乱语;她大小便都失禁,每夜我和姊
姊要替她换好几次尿布;她完全不能走路,要两个人才能扶得动。开完刀在加护病
房内,她的脸浮肿瘀血得完全认不出人来,头脸上插了七、八条管子。她完全不省
人事。
我领略到:她不是永远会在那儿。这是我的母亲。我欠她的,多到我的理解能
力以外。我不对她好,我要对谁好?她现在康复了,神接受了我的祈祷:我们是幸
运的。我要她知道我是爱她,而且关心她的——在我们都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
我只想公平一点。
音符旅程
距写此文时年长了十四岁,但对音乐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作者注
我记得非常清楚,小时候夏天下午睡午觉时,阳光透过木窗洒在似睡非睡的榻
榻米上的我的身旁,外祖母躺在另一端。她也许睡着了,但她手里的纸扇则永远是
轻轻、悄悄的、慢慢的摇晃着;外头传来的树上蝉的叫声有时单一孤只,有时又逐
渐回旋成整个外头世界的嘈杂。但不论阳光、纸扇、蝉鸣以及电风扇在那样的下午
做出什么样的表示,最有劲的还是祖母小型收音机内歌仔戏持续的唱腔。我实在也
不懂那个女人在那么小的收音机内到底唱些什么,但她似乎很不开心,但声音永远
是那么宏亮,像是她有说不完的话或是表达不完的情绪,要告诉所有的人。记忆中
好像永远是那个女的,要么就是我没有能力分辨她们的声音之间的不同,要么就是
她们实在唱得太像了。唱腔虽然悲哀,但有一种永久绵延不尽的生命力;这样的声
音似乎已经变成外祖母脸上表情内的某些皱纹,刻划成很深的一道道的记忆。有时
候,即使外祖母回台南去不在家的时候,偶尔你还是会听见隔壁的收音机内传来那
种一模一样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到处都可以听得到:她也像个童年的身影般,
永远在不知不觉中跟随着我。那个声音我并不喜欢,也不讨厌,反正有没有它我都
无所谓,而且它也不会对任何事情造成妨碍;何况外祖母是个很怕打扰别人的人,
她总是把音量开到恰好的小声,恰好到只有在沉寂的午睡的那一段时间,那个女人
的声音才变得清晰可闻。我永远不晓得外婆在听这样的声音时,她内心的感受是怎
样的。快乐?悲哀?一定都不是。你从她偶尔叫你去买包“新乐园”的语气或在母
亲的说话中插句嘴时,都可以知道她的心情完全不受那个收音机内女人的声音的干
扰的。但是她可需要那个声音。她那么准时的收听那个声音就像她睡觉需要那个硬
梆梆的枕头一样,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它们。外祖母手上带着一个细环状的金戒指,
手腕上则有一个绿色的玉镯。她总是清晨一大早起来梳理她的头发,然后盘成一个
髻。每天。她过世已经五年了。我们叫她阿嬷。这是一般人的叫法。很奇怪,她很
怕打扰人,对陌生人格外客气,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她即使发脾气时声音也不可
能太大声,虽然唠唠叨叨的。她永远保持那样的关心:对外孙、买菜、对她自己的
头发、对邻居那个讨厌的太太、对收音机内那个声音。她生活得好好的,从不越过
自己生活空间的接触范围。除了有时稍微罗嗦一点以外,她的存在大概是对任何人
都有好处的,除了她完全帮不上忙的事物外。她会去做任何她帮得上忙的事情。她
有一种极强韧的生命力,但不容易感觉出来,除非日子久了,或你留心观察:因为
她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她是温的,永远有那种温度。她给我一种太极拳般的动
感,徐缓,但有韵力。就像睡午觉时,她枕在那个硬枕头上面,你很难知道她是否
睡着,即使她手中的扇子一直是那么徐徐的晃动着。但你确知她是永远会在那边的,
还有那种几乎探察不出来的温度。我想这可能是为什么当我知道她去世时,我哭都
没有哭的原因。我开始想到那个收音机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