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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种几乎探察不出来的温度。我想这可能是为什么当我知道她去世时,我哭都
没有哭的原因。我开始想到那个收音机内唱哭调的女人的声音。我已经再也听不到
了,这样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个声音虽然唱起来悲哀,但你总可以想像那个女
人走出了收音机后,她和她的朋友或同事拍个肩或开什么玩笑,总觉得什么事也不
会使她在收音机内的那个声音受影响而改变了点。总之那声音是那么牢牢的扣住了
我,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但那个声音已经随阿嬷的去世而消失了。现在的生活环
境里,没有人再需要那样的声音,那样的音乐,那样的历史了。所有的事物像高楼
一样,慢慢的抬起了它们的头,离地面越来越远,那么骄傲的,越来越不需要别的
东西,除非有个显著的理由。现在想起来,那种哭调的唱腔也许真太悲了,太过单
调,甚至夸张。但它曾经就那样几乎是贴到阿嬷的耳旁向她做人与人之间最直接、
最原始的倾诉似的告白,来自一颗心,穿过一张嘴的一种能量与心意的延伸。今天
我才明白阿嬷为什么会需要那个声音。我想它代表了一种心与心之间的共鸣,而且,
那么赤裸。不论是那个声音或阿嬷。她们永远没有去伤害过任何人,但她们就这么
永远消失了。
餐厅内,音乐实在太重要了。不是人们要不要听音乐的问题,是,他们不想听
到邻桌说的话或,他们说的话不想被邻桌听到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电梯的门一关。
一种似有压力的沉默马上袭来的原因。但电梯里每个人站得实在太近了,放音乐也
没有用;如果真要达到隔离的效果,音乐显然必须大声到令你尴尬的地步。所以,
最好还是不放音乐,不说话。这个问题,自电梯发明到现在,一直都还没有解决。
常常在计程车内听到那样的音乐。没有唱的演奏曲,编制简单,只有电子琴、电吉
它、低音琴、电子鼓;节奏非常清楚,它又有点土味,又有点东洋味,但也常常演
奏国语歌曲。不只在计程车上,在夜市地摊上、某些唱片行、有些小冰果店、地方
戏院内,甚至出殡的场合,都有专车上载台电子琴,并附注特别标示以资辨别。以
上这些场合已经暗示了这种电子琴音乐已经乡土化了,或者,这是乡土的“电子化”。
它的声音似乎已经指向我们最原始本土的核心,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需要的一部
分了。对我而言,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在阿嬷那个年代,歌仔戏哭调的赤裸裸的
人声已经改变成为纯旋律性的电子音乐。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整个社会最基层的
部分,现在听的是这样的音乐——就像外祖母当年需要那个歌仔戏的哭调声音一样。
电子琴的声音在那么多的乐器内,它的润饰程度最高。一种说法是,它物超所值,
音色使人感觉比一般乐器在编制上庞大。一种说法是,它有能力制造一种假象。流
行歌曲用到电子琴,我可以选购,因为它合乎了流行歌曲的本质的某些需求。但在
一个农村的仅存的四合院内传来那电子琴的演奏的声音时,我就变得困惑了。我们
原本认为任何力量都难以改变的那一部分,那个社会里最强、最原始的部分,人们
在心灵上已经变了。他们的需求已经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了。没有人会那么想要假象,
但我们生存的空间内,假象比我们以为有的要多太多了。多到我们习惯性的需要它。
听那首弗兰克的A 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时,音乐中的某些片段竟会使我有一种—
—我很难讲得明白——一种抽离的感觉。像小提琴的弓用力磨在迷走神经上,它先
是带来一种类似巨大痛苦的东西,你必须用力皱起眉头,全力绷紧某些肌肉;随后
又像释放了某种大量的化学物质,也许是迷幻药之类,使那干瘪炙热的所谓灵魂一
下子又浸在这些液体内,得到了一种浸润舒坦的清凉。像一种得到宽宏的谅解的释
怀。但,且慢,乐声尚且进行,所以类似这样的感觉像在你体内分好几个不同部分
进行同时发展,有绷紧有舒解,同时或交替,造成一种类似性行为时生理与心理上
那种错综复杂但亦单纯、紧缩;罪恶但亦畅然放松、黑暗然而又充满巨大的空间的
感觉。乐声静止时,你得到一种平静而持久的喘息。音乐在这个时候就像是一头极
具文明特质的野兽,在你身上做了一些使你狂热的愿意接受的骚扰。我想我看到了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的一个,宝蓝色的星空。
但我知道音乐是极其敏感的东西,它不会驯服在这种实质上的统一里面。即使
它像一头被关起来的野兽,它也不会不咆哮挣脱的。有力气的早已挣脱了;我看到
一些无力的音符在空中强颜欢笑,有气无力地扭动身体跳舞,像电视里那些配舞者
的表演。
听到一个也写点歌词的女诗人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我写一首歌词只要十
分钟。”然后似乎完全不经意的继续另一个话题。使我的心中充满了敬畏。歌词是
文字的花朵,只有文字在成熟到某种程度以上,经过不断的咀嚼、沟通,人们牙齿
的锤炼与喉气的吹靡之后才慢慢长出来的:“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不可
能有太深的歌词——当然这牵涉到你怎么去说“深”。如果有人要为一滴露水的哲
学或大自然微妙的交互物理作用去算计,我得马上闭嘴。但简单的东西就是简单的
东西。简单的歌词就是听得懂,而且与人一定要有那种肉体的关系,那种共呜自内
部的,甚至于那种血管与神经的胀缩,直接的像男人的生殖器的勃起——怛别忘记
需要多久才会绽放出一个女性娇媚成熟的挑逗。“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看
过所谓的“艺术歌曲”的一些曲谱与歌词,歌词故意写得连声韵都是高低相反的平
仄运行的用法,据说是为了添上一层文学与音乐结合之间的层次或“艺术性”,但
问题是,演唱会上那个女高音不论怎么努力的去大声、清晰咬字地去唱出来,就是
没有人听得懂歌词在说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写朗诵诗算了?或者,纯演奏也好!音
乐与观众都会更感激他们的。有人十分钟编织一朵人造花,而且不屑的样子,其实
是要告诉你他们的文字根基有多雄厚。那颜色与造型也许鲜明有趣,但我闻到一股
这个环境里文艺界特产的那种酸臭的气息。
说实在话,“艺术”这种东西其实是非常脆弱的。脆弱到比计程车费涨价这样
的东西还不值一顾。因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会因为没有“艺术”而死掉(除
了可怜而执着的艺术家会饿死以外)。我这样说也许无情而残酷,但艺术家假如不
能提供别人能感觉得到,我说,感觉得到的作品的话,一个执着但无能的艺术家饿
死其实也只是一个活该的事实。因为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其实不应该管比他自己肚皮
更多的事情。
看过许多的气质:热情、激昂、痛苦、沮丧、衣着发型、悲愤、爱情与悸动、
流离、老人茶、脏、怪异行径,等等,但有趣的是,当他们了解到现实不会向他们
妥协时,或躲在家里纳闷,或转行,或出国深造,那时他们却又和正常人没有两样
了。这其中有许多人(据他们自己说)把艺术看作是比他们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
东西,因而上述这种结果只能证明他们对艺术的背叛能力还是相当强烈的。我实在
不愿这么残酷的来看这种事情,但所有的结果告诉了我什么事情呢?有些人其实是
没有能力为自己负责的。
内涵、诚恳度、美感、自由、正义、真实、想像力、情感、气质、关怀、人性,
等等,都是谈论“艺术”这个东西时常会产生的一些用语。许多人乐此不疲,仿佛
拥有这些名词以后即可使他自己变成一个天才。说实话,我没有能力去讨论这些东
西。当天才们在热烈进行讨论的时候,凡人最好闭嘴。天才们的特点是使别人无法
加入他们的谈话:大深奥了,天才们大激动了,他们一拍桌子举世震惊,革命于是
风起云涌,因此,凡人不宜。我只想了解用什么厂牌的弦能令我的吉他听起来略有
不同。天才们偶尔会非常关心辛苦的劳工同胞们的生活,他们热烈地讨论中下阶层
的生活困境,并且将一股浓浓的乡土关怀及乡愁情绪藉着手中的名牌香烟倾吐出来。
当我在想着如何筹备一场学生演唱会时,我更无法不感到自卑:天才们的神圣使命
感使这个动乱的大时代平添了几许尊严。他们确实也不会忘记去讲一些别人私生活
上的一些私人事情,他们慷慨激昂,口诛笔伐不遗余力,因而使人类至高无上的精
神道德在一个沉寂的夜晚放出不朽的光芒。天才们知道怀疑别人的人格是必须的,
哦!怀疑,是的,虽然天才们为了自己的私德从不去用这个难听的字眼,但他们确
知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格是界定即使像一件小小的陶艺品这样的东西的艺术价值的最
起码标准。天才们的审慎态度通常使平凡的我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坐在他们外围,
甚至不敢告诉他们我的音乐可能在唱片行内有得卖。我无法想像他们会有什么样的
集体反应产生,因为通常他们只要听到“商业行为”这四个字,掩鼻、呕吐、晕眩、
四肢发软、歇斯底里、尖叫、痛哭、捶胸顿足、休克,等等诸样生理反应都可能发
生,而你绝不可以去伤害天才的。因为天才们确知,艺术像他们自己一样,是无价
的。
这个东西,其实是绝对民主,而且绝对专制的。艺术只有两种,好的,和坏的。
一个人不可能因为整天和巴赫、莫扎特、勋伯格的音乐厮混在一起而使他自己变成
一个“好的”音乐聆赏者,他充其量只是“好的音乐”的聆赏者而已。但谁说贝多
芬就没有骗钱糊口的作品呢?因此,对于那些只晓得“跟随着音乐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