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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妮卡倒是一副尽释前嫌的样子,说道:“啊,对哦!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才和好,这里没有我老太婆说话的份,应该让年轻人来讲。”
就这样,她把烫手山芋丢给了伊莎贝拉。只可惜外表长得好看的伊莎贝拉,脑袋却是空空如也,她丢下一句“我不知道”,就把问题闪开了。
接下来轮到葛林了。照理说,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比同龄的小孩有更多机会思索死亡这件事,可是临时要他讲,他实在不知道该从何、以及如何谈起。
“……我……我不知道,虽然我时常思索有关死亡的事,不过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太大、太复杂了,不是我能掌握的,只是——”
“只是?——”史迈利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只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被满足,一直觉得有所不满,若要追究原因出在哪里,我想是因为在我体内还有另外一个我,你们懂吗?那家伙让我非常痛苦。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追赶,它都会抢先一步跑在我前面。当另一个‘我’不再超越我的时候,才是我成为完整的自己的时候——也许非得等到我死才有可能吧……”
“人只有死了才会完整吗?”哈斯博士感触良深地说道:“就我看来,你算是个服膺存在主义的庞克族吧?”
史迈利也露出有点恍惚的目光,喃喃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年轻人的想法。”
被这样批评的葛林这下反而想听听祖父的想法。
“爷爷,您呢?你怎么想?”
“我吗?我也想了很多哦!躺在病床上,闲来无事,想的都是死啦、生命的永恒之类的。快死的人都想些什么事?我就说出来让你们参考一下吧!”
史迈利悠闲地啜了口红茶后,从头说起。
“……像这样,整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对于生命的演化、四季的运行会特别了解。比方说,现在这个季节已经看不到了,可是在夏天经常会有像冠蓝鸦这类的小鸟来唱歌给我听。我一边聆听那婉转美妙的声音,一边不禁想起,三百年前来到这里殖民的英国祖先听见的就是这种声音,或是半世纪以前搬来这里的意大利矿工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声音——”
这时,哈斯博士听出史迈利这番话是引用诗人济慈的书中所写的,不过他没有拆穿。反正史迈利这种现学现卖的习惯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就是这么回事。三百年前的英国人也好、半世纪前的意大利人也罢,他们都死了,可是物种、人类、鸟类却连绵不断地传续了下去。我终于领悟到个体孤独的死将有助于人类的永远存续,于是我也就不再害怕死亡这件事了。”
“有助于人类的永远存续?”葛林反问。
“没错。人类在思考‘永恒’这件事的时候,都只想到狭隘的个体的死亡,那是不对的。首先,我们可以从个体生命能否永存这点开始思索起,如果个体能够获得永恒生命的话,那会怎么样?地球会被这些傲慢的个体挤爆,到最后物种一定正在灭亡吧?因为有个体的死,物种——人类才有可能永远存续下去。
“像这样,从病床眺望窗外的景色,会非常清楚季节的迁移变化。此刻,染上金黄色的糖枫树叶正在对灰色的墓碑讲话——它说的是四季循环再生的过程,当然也有轮回转世的故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必须以死为媒介才能够运行不悖。换句话说,死是对丰饶来世的一种承诺。”
史迈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家里的每一个人。
“所以我的死虽然是个人的死,但另一方面,也是巴利科恩家族能够永远繁荣兴盛的保证。我的父亲亨利也好、祖父汤玛士也罢,躺在病床上听见鸟鸣声时,想的肯定都是这件事。特别是伊莎贝拉,你的肚里不是已经有了约翰的孩子吗?”
突然被叫到的伊莎贝拉吓了一跳。她万万没想到对家族繁荣行所贡献的生育能力还能跟哲学扯上边,史迈利语带满足地继续说道:
“你要好好教养他。这孩子在我死后出生就是一种象征。象征我的死,为全族的丰饶带来了再生……”
史迈利说完后,房内一点声音都没有。看来大家都被垂死之人的无私大爱给启动了——除了一个人以外。这个蠢蛋对着人家说得口沫横飞的哲学高论大打呵欠,把气氛全都破坏光了。于是史迈利只好点她发言。
“哎呀!不好意思,赤夏,难不成你也有什么意见要发表?”
赤夏从窗台一跃而下,将早就空了的杯子放到桌上,说道:“真是太失礼了,人家肚子里也是有几滴墨水的。”
说不定赤夏会比她妈好一点,葛林心想。
“为了让各位开开眼界,我也来讲讲人类寿命的故事。是小时候住在勃艮地的外婆告诉我的。”
赤夏摆出说书人般不动如山的架式,开始说了。
“很久很久以前,上帝要决定各种生物的寿命,于是把大家找来。最先来的是驴子,上帝说要赐给它三十年的寿命。结果驴子说:我才不要驮着重物一驮就是三十年呢!于是上帝只给了它十八年的寿命。
”然后换狗来了,上帝说了同样的话,但连狗都说:三十年太长了,我才不想老的时候牙齿都掉光光,躲在墙角哀号呢,于是上帝只给牠十二年的寿命。
“接下来的猴子也说不需要三十年那么久。脑筋退化、笨手笨脚地让人笑话,我可受不了——猴子说。于是上帝只给了它十年。
“最后人类来了,上帝也说要给他三十年,结果人类一听,马上抱怨说:‘太短了!奋斗了三十年,好不容易才成家立业,却在这个时候死掉。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上帝说,那我把驴子的十八年给你好了。人类遗是嫌不够。上帝又说了,那狗的十二年也给你。人类还是嫌不够,于是上帝连猴子的十年都给了人类。就这样,人类可以活到七十岁。不过人类原本的寿命只有三十年,因此过了三十岁的人类,有十八年的时间得像驴子一样,整天驮着重物;有十二年的时间,会像没有牙齿的狗一样,呜呜叫个没完;最后十年则像退化了的猴子,笨手笨脚的,被小孩取笑……”
史迈利马上问道:“那么,你从这个故事得到的教训是什么?”
赤夏洋洋得意地说:“那还用说?我当然是要轻轻松松、快快活活地过完那一开始的三十年!” 棒槌学堂·出品
一片爆笑声响起。笑声中,因为史迈利的坚持而开始的疯狂茶会终于结束了。
大家三三两两的走了出去,只有约翰说还有事要跟史迈利商量,留了下来,正当葛林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史迈利突然叫住了他。
“这罐巧克力你拿去好了。虽然是我叫人买的,但我恐怕无福消受。赤夏已经很胖了,给她的话她肯定不要。所以你就带回自己的房间吃吧!”
于是,葛林接过了整罐完好的、甚至连玻璃纸都没拆的巧克力。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丢了两颗到嘴里。
——在那之后,葛林就死了。
第九章 主角死了,戏要怎么演下去?
一般死者有的特征,他身上都有,脸的轮廓,没有例外的,瘦削,凹陷,嘴唇也像死人一般,如大理石苍白,眼神失去了光彩,体温几乎测不到,脉搏也停了。
——爱伦坡,《过早埋葬》(The Prematere Bu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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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只要回想起死亡的那一刹那,葛林就会想到约翰·伦农的“Revolution 9”。那张白色专辑里收录的前卫音乐,将人的声音、卡带倒转的声音以及各种音效毫无关联地拼接在一起,构成奇异的音乐图像。说到葛林临死前的记忆,就是类似那样的东西。
我死了吗?——这一刻,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竟是再无聊不过的事:前天断掉的表带得买个新的来换。然后,就像“Revolution 9”一样,他人生的几个画面毫无关联地一一出现又消失。那些画面明明就是人类的模糊记忆,却鲜明、清晰地宛如就在眼前。
——跟爸妈一起去的动物园里,骆驼的笼子外挂着“请勿喂食”的牌子;小学的开学典礼上,站在麦克风前的校长鼻头上的汗珠;祖母日渐苍白消瘦的脸、点滴的管子;篮球比赛时,最喜欢穿的那双球鞋沾到兔子形状的污渍;母亲染上鲜血的手套;第一次跟女孩子上床,对方穿的可笑胸罩;考机车驾照时。怎样都回答不出来的某个问题……
听说人在死亡的瞬间,会看见自己一生所做的事,而葛林对死的记忆也是从这辈子的许多片段开始。然后,最后浮现的是临死前的景象。
——他看见冰冷的光,狭小房间里,日光灯刺眼的白光,以及反射出这光的瓷砖地板。
那光越来越亮,瓷砖的接缝不见了,到最后整个视野净被光芒所淹没。不断扩大的光进一步吞噬葛林的身体。他被放逐到什么影像都没有的白色世界里。就在此时,葛林头一次感到害怕。被光包覆的身体开始往某个地方滑动。葛林觉得自己好像通过极为狭窄的隧道,不断地往下坠(或上升?)。被带往未知世界的不安让葛林拼命挣扎。虽然他自已什么都听不到,但或许他曾大喊救命也说不定。
之后,就轻松多了。虽然身体还是被光所包围,但这光已不像刚才的那么强烈,反而温暖,柔和了许多。日本外婆房间的窗户是纸糊的,仿佛透过此一特殊的接口,这光给人的感觉是纤细、自然的,让人心情平静。
完全放松的葛林在那茫茫无边际的世界里,打起了盹,进入假寐状态。
然而,这份祥和并没有持续多久。强迫葛林把眼睛睁开的依旧是光。这次的光跟之前温暖包围着他的光完全不同。是人工的光,是刺激到好像肌肤会被灼伤的光,是在侦讯室里对着犯人照的胁迫之光。
恢复意识的葛林再度从微明、宛如地窖的世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