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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生老太太一推门,首先看到的是儿媳背影。身材很苗条,穿了一双白旅游鞋,脑后扎了个马尾巴,黄色的头发一甩一甩的,跟孙女珠珠没什么两样。这一切给爱挑眼的老太太感觉是太随便了点,怎么说也是第一次进龚家门,就这种打扮足见不懂规矩,她的妈也不知是怎么教育她的。当初她进龚家大门时是穿了海水江牙的大红衣裙,坐了四抬大轿吹吹打打进来的。就是离了婚的于莲舫,初进这家时也是打扮得齐齐整整,让儿子用“上海”汽车接来的。正想着,儿媳转过身来,见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拥抱亲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脸颊被对方弄得湿漉漉的,但又不好当着人擦拭,心里觉得很别扭。再看媳妇,到底与国人不同,眼珠绿得发蓝,皮肤白皙得能看见小血管,直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着这样的媳妇,龚家不知会
收获一个什么样的孙子。所幸珍妮会讲中国话,说得挺利落也能将意思表达清楚,这多少缩短了由于长相差异而带来的隔阂。晓初夫妇忙着帮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热水,让他们洗脸。珍妮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问,为什么要洗脸,这是中国的风俗吗?晓默赶紧解释说,老北京风沙大,出趟门回来不擦把脸,就是一脸灰,所以进门都先洗脸,来了远道客人也让洗脸。珍妮就问,现在呢?现在北京也是一脸灰?晓初说,这是习惯,不洗也可以。珍妮说她不洗,任大伟就把水端出去了。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悦,觉得这媳妇是个半生,不懂情理。大伙都坐下喝茶,说话,珍妮坐在太师椅上左看右看,任大伟悄悄过去对她说,这把上首的太师椅不是小辈人坐的,老家儿在,他们只能坐旁边的木椅子。珍妮唔了一声赶快站起来。老爷子说,没那么些旧礼儿了,不必讲究那些,在家里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谨了。老太太对珍妮说,龚家是世家,规矩多,或许她慢慢儿就习惯了。珍妮说她会注意的。珍妮和晓默给大伙送由美国带来的礼物,多是头巾、巧克力什么的,给老爷子和任大伟一人一瓶威士忌。晓默从箱子里拉出一只绒绒的玩具狗,准备给女儿珠珠时,才发现珠珠始终就没在房里出现过。
原来从晓默和珍妮一进门,珠珠就溜进于莲舫的小南屋,抱着她的猫,委委屈屈地坐在床上不吭声。于莲舫知道孩子心里想什么,也觉着她躲在自己的房里不合适,几次催珠珠快去北屋看看爸爸,怎么说爸爸也是离别了三年由老远的美国回来的,不能这样赌气。但珠珠死活不动弹,她说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爸,她爸娶了别的女人,不要她了,她以后还是要跟着妈过。于莲舫说,要是妈也嫁了别的男人呢?珠珠说,你不会,我知道你!于莲舫说你知道什么呀,傻丫头。这时任楠跑过来叫珠珠,任楠说,姥姥让我上南屋来找你,说你准在这儿。珠珠说,老太太太精,跟福尔摩斯似的。于莲舫说珠珠不该这样说话。任楠说,那老太太也是,明极过察则多疑,活得也够累的。又说北屋饭桌都摆开了,今天大伙在一块儿吃,还有过年的柴把鸭子呢,他妈今天把他从学校叫回来就是为吃的,不吃白不吃。珠珠说,我就讨厌吃鸭子,我要在我妈这儿吃羊肉炖萝卜。任楠嗅了嗅说,是挺香的。于莲舫说,快过去吧,待会儿你奶奶急了。说着找了个大碗,满满舀了一碗羊肉,让珠珠端过去吃。
对龚家来说今晚这顿饭至关重要,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齐了,这是近几年少有的事。惠生老太太招呼大伙都坐了,珍妮因为有了刚才坐太师椅的教训,现在也不敢造次,等着老太太指定了座位才坐下去。龚老爷子坐北朝南,肃容上坐,威严得如一座神像。晓初和小保姆将各样菜肴一一端上,忙得不可开交。晓默悄悄对珍妮说,这些端汤倒水的活计本该是她的工作,因为今天是乍到,所以就免了。这一说把珍妮搞得很紧张,鼻尖有些冒汗。任大伟将每人酒杯斟满,静等老爷子训示发话。龚矩臣环视了一下他的儿女们说,晓默和他媳妇回来了,很好。今天龚家的人都团圆了,子孙满堂,这也是祖宗的造化。想我们龚家,从明朝永乐年起世代为医,数百年深究医理,悉心参悟为医之道,为百姓脱灾解难,为君王祛病除忧。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行医为人俱是一理。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日不敢懈怠,无论世事怎么变化,龚家人做人的基准不能变。还是那句话,勤俭谨慎,爱家爱国。珍妮虽然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对这套古老的中国人生哲学多少有些理解,但对龚老爷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仍听得似懂非懂,她小声问身边的丈夫,怎么还要平天下?难道中国还要打仗?晓默无从答起,咳嗽数声。任楠在旁边为洋舅妈解释道,平天下是使天下太平,对这个修、齐、治、平,不同时期,不同人物有着不同理解和表现。彼此相继相承,交相辉映,才呈现出中华文化丰富的内涵和动人的魅力。
珍妮点点头,其实她还是不懂,自从迈进龚家大门这一刻起,她觉得她是掉进一个博大精深的洞里了。无依靠,无抓挠,松软的底使她越陷越深,这种感觉在美国是从未有过的。大伙依着老爷子指示端起酒杯,为晓默夫妇洗尘,珍妮迷惑地问大家是不是又要洗脸,这使得任大伟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晓初告诉珍妮洗尘就是喝酒,吃饭,珍妮仍不解地问为什么明明是吃饭却偏要说洗灰尘,到了洗灰尘时能不能说吃饭呢?惠生老太太让珍妮绕得脑仁儿疼,坐在一边几乎不说话,后来夹了一箸菜放到珍妮的小碟里,想堵住她的嘴。珍妮先说谢谢惠生,又问是什么菜,任楠成心逗珍妮,便说这叫蚂蚁上树春不老。果然珍妮又瞪大了眼睛,晓初窥觉出母亲神色有变,赶紧说就是肉沫炒芹菜,快尝尝吧。
在珍妮一次次为罗汉大虾、冰糖肘子、菊花鱼惊异的时候,珠珠始终只吃她的羊肉萝卜,晓默为讨好女儿,多次往女儿碗里夹菜,珠珠碗里的菜堆得很高,但她一筷子不动。珍妮不时也向珠珠递过友好的眼神,珠珠只装看不见。龚老爷子说,珠珠你应该给你母亲敬杯酒。珠珠瞪着眼问哪个母亲?晓默当时很下不来台说,珍妮是珠珠阿姨,叫阿姨就行了。不料珍妮却说,阿姨也不要叫,叫珍妮,我管我的妈妈叫安娜,管爸爸叫杰克……惠生老太太说,哪儿有对老家儿指名道姓的道理,大不敬哪,父母的名讳岂是小辈随便叫的。晓初知道,这是母亲对珍妮刚才叫她惠生的回击,也不能说珍妮不对,也不能说母亲不对,各自守着各自的文化阵地,看来以后的交锋是难免的。惠生老太太将不满撒在珠珠身上,把那碗羊肉从珠珠跟前撤走说,什么吃食,粗劣腥膻的,你就喜欢这个。珠珠搁下筷子站起身走了。龚老爷子说老太太这是何苦。老太太说,她这是有意气我呢,都是南屋的人教的。晓默有些尴尬,说母亲把孩子惯坏了,然后就大谈特谈阿拉斯加的风光。听得最有兴趣,最投入的是任楠,他问舅舅跟珍妮舅妈结婚是不是也像电影里一样,穿着大白裙子进教堂?晓默说,他们都不是基督徒,用不着走那过场。龚老爷子听了问珍妮,你们总该到办事处登过记了吧?珍妮说没有登过记,他们觉得彼此合适,就搬到一起住了。龚老爷子说这不就是……任楠嘴快也无顾忌,脱口而出道,苟合,文明说法是非法同居。晓初意欲阻止儿子,却已来不及了。龚老爷子说,一切都应该合乎章法,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岂能如小孩子过家家儿一般!美利坚纵然新潮,也还有法律管束,妇与夫料不会都是苟合而居。中华自《大清律例》就有法律规定,男女婚嫁必有主其事者,更何况现在。你们的婚事,既然没有经过任何手续,便是不算数的。来到中国,自然要按中国,的法度,按龚家的规矩办事才行。
晓默说我们在美国已经同居快两年了,在您这儿怎么会不算数呢?老爷子说,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离者也,君子不二过,这个教训你已经有过一次了。惠生老太太说,始乱终弃,远有《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与张生,近有话在老太太嘴里转了俩圈儿,没说出来,坐在珍妮旁边的晓默终于松了口气。珍妮问晓默,说了半天矩臣龚的意思是……惠生老太太说什么矩臣龚,是你爸爸。珍妮赶快道对不起,晓默向珍妮解释老爷子的意思说,不管我们在美国怎么样,在中国一切都得从头来。珍妮问怎么从头来,晓默说从表演恋爱开始。珍妮说有意思极啦,她很愿意这样做。任大伟听了直咧嘴,晓初认为父亲这样太迂,和珍妮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到办事处补个登记手续就行了。任楠说明天是周六,大礼拜。晓初说那就礼拜一,早晚都是一样的。任大伟也说,这不过是个形式问题,何必那么认真。惠生老太太说不是认真不认真的事,龚家还有小一辈。君子教子,导之以道;风化者,上行下效。珠珠、任楠都是不小的孩子了,做长辈的要时时示以风范才是正家之道。晓默苦着脸看珍妮,珍妮则喜形于色,表现得很激动,说她想起了“别开生面”和“吾从众也”这两句很好听的中国话。这时电话响了,是肥头打来的,任大伟说总裁你感觉怎么样?肥头说没什么不舒服,今天打电话是问问老爷子,东来顺包间下周已全部预定出去了,改在王府饭店吃满汉全席怎么样?任大伟问老爷子吃不吃满汉全席,龚矩臣说,你让他甭费精神了,这顿饭我吃不上,他也吃不上。任大伟不好转达,便对电话说,你看着办吧。肥头就把日子定在下周日晚上六点,因为按老爷子推论他当在周日早晨就死了。晓初对丈夫说,你这朋友关键时候来添乱,不招人喜欢。任大伟说人家又不知咱家正干什么。
在龚家老爷子的干预下,龚晓默与珍妮在庄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