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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主楼梯,所谓安全楼梯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就像没有了乏味的工作,我的诗人朋友也就没有必要在写诗中求得解脱一样。任何行为都只会打破这种平衡,而这种平衡一旦不存在,建筑在该平衡上的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是的,如同911那天世贸大楼在烟尘滚滚中噩梦般塌陷一样,分崩离析。
当然,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有911,这比喻是我事后加上去的。
他说走着瞧。
好。
我使劲敲门,过了半晌,我的同事才摇摇晃晃走出来。
“叫了你半天了,干吗不出来?”我说:“快去喝酒。”
他用一种窥看幻象般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然后磨磨蹭蹭地进屋拿了一件夹克就跟我走了。我们默不作声地穿过大街小巷,他把双手插在兜里,闷声不响地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大走特走,脚步有点漂移不定,看上去他对走到哪里和身边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吃饭,大家坐在街边的排挡上悠闲自在地喝着啤酒,那里到处挂满了水煮活鱼和麻辣小龙虾的招牌,我们的座位靠着一棵大杨树,间或有枯黄的叶子“扑”地一声从树上飘落,旋转着掉到装满麻辣小龙虾的盆子里。冰镇的啤酒拿上来后,在闷热的天气里放一会儿瓶身上便挂满水珠,我们把这样的酒瓶和喝光的空瓶子沿着桌子一直摆出去,排成一条长龙,甚是壮观。
他仍旧目光游离,一声不吭,只是在不停地喝啤酒。
最后我终于耐不住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不能很好地对焦,大惑不解似地看了我一眼,好象在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然后回答:“我失语了。”
“你什么?”
“失语。”
“什么意思。”
“我问不出问题来了。”
什么意思,失语?
就是我做不了采访,我无法问任何问题,所有的问句在我张嘴那一刹那就从脑子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为什么?
不知道。
他确实如自己所说,问不出问题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他都处于半退休状态,写不出稿子,也不问问题,只是回答,并且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也正是由于他的失语(其实不如说应该是“失问”),我才意识到记者是个依赖于提问的职业,我们每天在忙着问问题,问各种知道答案或者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讲,其实问到最后,我们对于答案本身,反而并不感兴趣。
如果问不出问题,在这个建筑在发问上的行业里,确实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有一天早上起来,凡是带问号的句子都从脑子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换句话说,我的脑子像个大眼筛子,凡是问题大概都是比我那脑袋里的筛子眼型号要小的东西,它们漏掉了,不见了,像水渗进沙子一样没有了……
他真的不再问问题了,只回答。
逐渐地,在他身上,我又发现了一件事情——即我们与他人的交往,包括我们的这个世界原来都是建立在问答上的。在人生中,如果两个人都丧失发问能力,连简单的谈话都将无法继续。试想,一旦那样的话,两个人将永远自说自话,哪怕说的是同一件事情。由于丧失与对方起码的联系,二人最终将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笔直地前行,永远无法交叉。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2)
她怎么说?
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问过她为什么了么?
我已经问不出问题来了。
……
我的问题掷地有声地冲他扔过去,如同水渗进沙,如同铁屑被磁铁吸引,很快,我又发现,总是处在提问的位置上,人会感到莫大的空虚。
难道我也会被他传染不成?
不行,不能再问了。
你估计自己什么时候能痊愈呢?
你看,你刚才还说再也不问我问题了。
……
我的一个女友在恋爱,她的问题在于,所有的男友都无一例外地相似,因此在外人看来,她无非是在重复之前的一切,连苦恼和幸福都毫无推陈出新之处。
外人都已经厌烦,当事人反而乐此不疲。
她总是喜欢上同一类型的男子,都是热情,身材修长的高科技外企白领。这些男子在我眼里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摄影发烧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器材或者数字发烧友。
我记得其中的一个人用CANONE0S3机身搭配80…200MM/F2。8镜头,配上CANON的550EX闪光灯,CANON的100MM微距镜头和24…85MM/F3。5…4。5。之所以我会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在一次聚会的时候,她的男友在其中拿着相机一通拍照,随后便坐到我身边大谈自己的装备。
看起来,他喜欢所有这些数字,每一个要说的清清楚楚,方才显其快感。所以当我被问到用什么拍照,我平淡地回答说大概是CANON傻瓜的时候,他简直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的一位,天知道是不是此人了,我说过,她的男友换来换去,外人总是搞混。那人买下了一款捷信三脚架搭配曼富图141RC云台,那玩意重的一塌糊涂。我们有一次去爬长城,他跟在我们后面,只背着全套装备爬了一个烽火台,便累得半死,只好下去坐缆车。
但是他对我们说,曼富图和捷信以前是军火商出身,做的三脚架结实无比,是全世界专业人员的最佳选择。换而言之,原来这些三脚架是架高射炮筒子和机枪的,现在用来架相机,更显其矜贵无比。
她的男友们全部生活在数值构成的世界里,他们会记住所有使用的东西型号,并且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在为她拍的照片后面记录日期和参数,在看东西的时候记住页数,豪不夸张地说,一顿饭下来他们甚至能够告诉我自己吃下了多少个速冻饺子……
我顶多会说,我用的是松下洗衣机,听的是先锋音响……我的生活湮没在混沌里,我只是在使用机器,对它们本身一无所知。而她和她的男友则用的是松下爱妻型洗衣机,听的是先锋SP…J270K音响……喝的娃哈哈纯净水有12个月的保质期,煮速冻饺子的时间是10分钟,不多也不少。
显然,他们生活在一个清晰而准确的世界里,每次听到这些男人用这样详尽的方法来称呼一样东西,即使我也在使用,我也老是觉得这东西有点陌生。最后,脑子就会犯晕,觉得身边的东西无端多出来好多。
究竟这样有什么好处?
“一样东西没有名字怎么行?”她说,一面拿起2月12日到期的酸奶喝。
“没有名字还不是一样过?”
“没有名字和型号,将来遇到问题,说明书和保修单不就找不到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出于对高科技产品的一种尊敬,还是记住型号为好。”
……
“还有……”
“还有什么?”
“这样的男人让我有一种安全感,他们的世界仿佛非常有秩序。所有的东西都一一对应,放在该放的地方,我容易信任专业人士。”
我承认,滔滔不绝数字和专用名词的男人确实让人肃然起敬。
机器和、秩序和各种精密装置对我无疑都不友好。我吃饭没有钟点,起床没有规律。我们家旁边的电梯,每当我上去,它就会无缘无故停在奇怪的楼层,有的时候还乱抖动……而只要有外人在场,它便老老实实,从不犯错。好几次我被它关住,回去叫家人出来看,它总是重新又变得乖巧无比,让我目瞪口呆。
或许我那恋上专业人士的女友是对的,还是记住每样工业产品的名字为是,这样它们会对你好一点。
还是遵从各种规矩为好,这样有安全感。
“有个男人有辆半旧车,是很普通的捷达,他总是把车停在我窗户的对面。”
“那又怎么了?”
“他老在车上呆着。”
“人家喜欢车,不行么?”
“问题是,他在车上做许多本来该在家里做的事情。”
我来了兴趣:“做什么?”
“比如刮胡子啦,吃饭啦,看书啦什么的。有时候晚上他也在里面呆着,抽烟,把窗户摇下来,不开灯,把脚架在那里听广播。”
“他有家么?”
“有,他们有的时候也坐车,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家庭,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应该是妻子和儿子。”
“他的家庭看起来幸福么?”
“幸福难道可以看出来么?”
我住在6楼的女友很想知道,是什么使得一个男人不愿意回家,她觉得这很有意思。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3)
从我们一次在电话中偶然谈到此事以后,她便时不时向我汇报该名男子的动态。
“今天怎么样?”
“他一连3天没有出来了。”
“真的?”
“恩。”
“有情人了?”
“有情人也应该开车呀。”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许生病了。”
“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
……
“唔……”
“怎么了,你?”
“你不觉得,我这样有点疯狂么?”
“你这样,并不比在车上刮胡子更疯狂。”
……
有意思,她也说起疯狂。
“继续观察。”
“知道。”
那是4月1日上午10点40分发生的事情,我和女友最后一次就捷达男子问题交换了情报。
结果是发生了什么。
2003年4月1日6点35分,张国荣在香港中环文华东方酒店跳楼自杀,随后被送往玛丽医院抢救无效,于当晚7时06分去世,终年46岁。
我在当晚6点40分以后获知这个消息,通过短信。一开始,我以为这不过是愚人节的把戏。
我不是没有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