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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缘由,牟棉花一下乱了心思。好像有人往她胸口塞进一团棉花,纱不纱线不线,无论如何也纺不清爽。
吃了晚饭躺下睡觉,她破天荒地失眠了。人生头一遭品尝睡不着的滋味,她又气又急使劲儿掐着自己大腿。这一掐,更睡不着了。
白——歇—林。你为什么死心塌地研究日本呢?真傻呀。
黑暗里,响起奶奶轻微的鼾声。失眠的牟棉花眼巴巴望着屋顶。白小林,你冻掉我一根脚趾头,我恨你。我打瞎了你一只眼,你却不恨我。天底下真有你这种不记前仇的男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思索着,文质彬彬的白小林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跟拉洋片似的。
竟然一宿没睡。窗外蒙蒙亮了,牟棉花披衣坐起抚摸着炕沿说,白小林啊白小林,你这冤家缠了我一宿你知道吗?
奶奶翻身坐起说,你一宿没睡那是你心里缠着人家,怪不得人家呢。
牟棉花扑吃一声笑了。奶奶你吃了汉奸的油炸蚂蚱就替汉奸说话啊,这真是吃了人家的嘴短。
我不知道谁是汉奸谁不是汉奸,反正你睡不着觉不能怪枕头。奶奶颇为公正地评判着。
依您这么说白小林是我的枕头埃人家日本留学,我一个穷丫头可睡不起这么贵重的枕头。牟棉花咯咯笑了。
天色大亮,牟棉花却趴在炕头睡着了。奶奶拿出一条破夹被盖在孙女身上,然后压低嗓音说道,趁着厂子停产你睡吧,东洋纱厂不是改名中纺五厂嘛,一开工你就睡不成了。
趁着孙女睡了,奶奶悄悄拆开这一条夹被,从里面取出五张五圆面值的“联银券”,迈着一双小脚走出家门前往银行兑换“法币”。
一大早儿,中国银行大门外排起了长队,好似一字长蛇阵。等待兑换法币的人们怀里揣着“联银券”哼唱着新近流行的歌谣:“孔子拜天坛,五圆变一圆。”
五圆面值的“联银券”,正面印着孔子画像,背面是天坛。日本投降“联银券”成了伪币。国民政府规定五比一,五圆联银券兑换一圆法币。一下苦了老百姓。听着人们表示不满的议论,奶奶心里算计着,我手里这二十五块钱一下缩成五块钱。
扭头看见谷香来了,奶奶大声招呼她。身穿青色大袄的谷香胸脯鼓鼓囊囊跑到奶奶面前。
你哪儿来这么多联银券?奶奶不解地盯着谷香见楞见角的胸脯。
一言难尽啊奶奶。谷香双手抱在胸前表情紧张地说,一会儿兑换了法币我把底细告诉您,谁让我跟棉花是好姊妹呢。
我先跟你打听一个人,白小林是干什么的?棉花念叨他大半宿!
她念叨白小林?谷香极其疑惑地说,白小林是梳棉工部大管事,他罚站冻掉棉花一根脚趾头,日本投降了棉花打瞎他一只眼睛,一对冤家啊!
兑换的人多,队伍好像面条儿一样,越抻越长。临近晌午,奶奶和谷香终于把联银券兑换成为法币。五圆换一圆,大缩水。走出银行大门,谷香的胸脯变成了瘪柿子。
奶奶一把拉住谷香说道,人家白小林留学日本能看上我家棉花吗?
您说什么呢!他冻掉她一根脚趾头,她打瞎他一只眼睛,仇人埃您这是尿罐儿打酒——差了壶埃不是我差了壶,是我家棉花惦记人家!她瞪着两眼一宿不睡,不是动了心思是什么?
真的!谷香一把抓住奶奶的手说,你说牟妹妹心里惦记白小林?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您老人家糊涂了吧!
奶奶深沉地摇摇头说,我可不糊涂。你们少不更事,不知道就仇人跟仇人一定弄不成,错啦!我爹当年烧了孟财主家柴禾垛。孟财主派人打折他一条腿。可是我十五岁那年孟家大少爷看上我,还偷偷派人送我一只银顶针儿呢。可惜第二年他得痨病死了。
您说孟家大少爷看上您,我信。您说白小林看上牟棉花,我可不信。谷香态度坚决地说。
不是人家白小林看上我家牟棉花,是我家牟棉花看上人家白小林。奶奶一板一眼更正着,嘿嘿笑了。
谷香抬头看了看天上云彩,低头看了看地面,之后满脸疑惑说,奶奶,牟棉花不是崔莺莺,白小林也不是张生埃奶奶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拉起谷香就往僻静地方走。我说谷香啊谷香,你怀里揣着那么多联银券来兑换法币,还没有告诉我它的来路呢。
哦……请您多多包涵。谷香猛然意识到不能说出这笔钱是勾华东临走之前留下的。她道歉似地向奶奶鞠了一躬,转身快步走了。
联银券兑法币,人心隔肚皮。奶奶望着谷香远去的背影,感到几分失望。
奶奶说人心隔肚皮,却没有在姊妹之间造成隔阂。谷香还是姐姐,牟棉花还是妹妹。一天晚晌谷香跑来了,告诉牟棉花中纺五厂复工的消息。牟妹妹留住谷姐姐,俩人钻了一个被窝儿,说明天一起进厂上班。
一个姑娘,一个少妇,身子挤着身子,脑袋挨着脑袋。牟棉花伸手捅了捅谷香的乳房问她为什么不生孩子。谷香掐了她一把说我一个人跟谁生孩子。
她问谷香有没有勾华东的消息。谷香迟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咬着耳朵问她是不是看上白小林了。
黑暗里,牟棉花霍地撩起被子翻身坐起喘着粗气说,谷姐姐你要是我好姐姐,今生今世也不要向我打听这件事情!
谷香没有料到牟棉花反应如此激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谷姐姐,我说得话你记住了吗?黑暗里牟棉花大声追问着。
我记住了。谷香回答说,既然这样,你今生今世你也不要向我打听联银券的来历。
联银券?我才不想知道它的来历呢。牟棉花不以为然地笑了。
好吧!一言为定。被窝儿里谷香跟牟棉花拉起小手指头——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永久契约。
谷香知道牟棉花有了心思,这种心思有时像一团火,有时像一角冰,有时像一根羽毛飞扬上天,有时好像一块顽石横在路上。
谷香固守着契约。从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恢复生产,一直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隆隆响起,几年之间她对牟棉花与白小林的关系一句不问。白小林担任中纺五厂的质量检验员。每次厂里相遇视而不见,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白小林这个独眼男人。
然而,白小林的存在却划定了牟棉花的心理禁区,闲人免进。多年以来谷姐姐恪守诺言不问一句,使得牟妹妹在自己心田伺养着一株私密之花。
这一株不曾开放也不曾凋零的私密之花独自占据着她的心田。牟棉花对白小林的这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似乎属于前世注定的孽缘,弄得她心思愈来愈重。
终于到了一九四九年隆冬。“牟大胆儿”已经是中纺五厂织布工部的挡车工了。解放军对这座城市发起总攻前夜,她毅然参加工人护厂队,成为三十六名护厂队员里的惟一女子。
牟棉花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单薄的身体被夸张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只小狗熊,跟随护厂队守卫夜间的变电站。看到小伯役郝二黑也在队伍里,她悄悄说了“默西”。领头的工人外号“大老美”。大老美说国民党军队要破坏中纺五厂,咱们护厂就是护自己的饭碗。
跟随几个护厂队员踏着夜色进了变电站院子,她瞪大眼睛守卫现常郝二黑找来电焊枪,噼噼啪啪将变电站的大铁门焊牢,活门成了死门。牟大胆儿果然大胆,独自一人手持木棒站在门外,首当其冲。
兵荒马乱的夜晚,牟棉花竟然想起白小林。其实平常见面只不过几句交谈而已,绝无深入交往。她对自己经常想起白小林感到奇怪。奇怪归奇怪,反正经常想起。想起就想起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凌晨时分,驶来一辆大卡车停在距离变电站不远地方。牟棉花不由握紧手中木棒。从大卡车里跳下几个男人身影,朝着这里扑来。她大声质问。
我们奉命进入变电站。你他妈的闪开!一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狠声狠气说。
我告诉你们,谁敢动中纺五厂的一草一木没有好下场!牟棉花露出小母狮子的本相,破口大骂了。
牟棉花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在夜空里散发着,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着。这是白小林来了吧?她伸出目光环视四周,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寻找着。远处传来解放军攻城的隆隆炮声。
开足马力,撞开大门,冲进变电站去!黑夜里身穿棉猴儿的首领大声下达了命令。说罢,钻进大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催促司机开车。汽车启动了,缓缓朝着变电站的两扇铁门驶来。
牟棉花挥动着木棒尖叫,你们要想进去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说着横身躺在地上。两只手电筒照射在牟棉花身上好像瞄准目标。大卡车加速驶来。
牟棉花侧脸盯着愈驶愈近愈变愈大的车轮——距离只有几尺了。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紧紧闭上眼睛。
嘎地一声刹车,大卡车轰然停转—距离牟棉花不足两尺地方。车轮卷起一阵尘土扑鼻而来。
大卡车上传来激烈的责骂声。白小林你刹车干嘛?从她身上轧过去撞开变电站大门啊!
一个身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柱立即照亮这个身影。果然是白小林啊!牟棉花笑了。
穿棉猴儿的首领冲上来说,白小林,你的任务是开车撞开变电站的大门,你临阵逃脱啊!
白小林身穿黑色皮夹克,依然戴着一副墨镜。黑夜里他摘下白纱手套扔在地上,极为平静地对“棉猴儿”说,请你不要吼叫,开车轧人我是不干的。
你不干?这一群人只有你会开车,你不干谁干!穿棉猴儿的首领说着钻进驾驶室,手忙脚乱地鼓捣起来。
大卡车吭哧了一声颤抖起来。牟棉花急了,再次横身躺在地上喊叫说,你以为你穿了棉猴儿就是孙悟空呀?你要是破坏变电站,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你!
大卡车被“棉猴儿”鼓捣得缓缓动弹了。白小林迎着车轮大喊停车。大卡车好像一个耳聋眼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