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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白鸣岐坐在账房里闭目养神说,李亦墩真是敢想敢干埃王金炳揣摸老东家把来历不明的铁牌跟越墙逃走的账房先生联系起来了,就咳了一声。白鸣岐睁开眼睛仿佛从一场大梦里走出。
饼子,那天半夜是你托了李亦墩屁股让他翻墙逃走的吧?
王金炳惊了。敢情您看见啦?那您怎么不把我供给军警呢?王金炳心有余悸问道。
我把你供出来咱厂就成了贼窝子。我出来,你进去,以后谁伺候我?你以为我傻呀。你快去打酒吧,告诉伙房炒两个好菜,今晚你陪我好好喝几盅。
听了这番话王金炳稀里糊涂笑了。我没酒量,我要是喝醉了谁服侍您埃你要是喝醉了,我服侍你。白鸣岐郑重其事说,这几年你没黑没白伺候我,解放军进了城你小子就熬出头啦。现在是有钱人坐大堂,没钱人不吃香,到时候是有钱人不吃香,没钱人坐大堂。刘伯温推背图说得明白,改朝换代埃打了一瓶高粱酒,炒了两个好菜,一个焦溜里脊一个油爆鱼片。白鸣岐让王金炳陪着。他没跟老东家同桌吃过饭,手脚挺拘束的。
白鸣岐呷了一口白酒说,吃饭有吃饭的规矩,一呢吃东西不许吧嗒嘴,二呢拿筷子不许敲碗边,三呢喝汤不许把条羹含在嘴里,四呢夹菜不许翻山越岭,五呢给长辈敬酒不许高擎酒盅……六呢?王金炳一本正经问道,还有六呢。
六啊,你陪客人吃饭,客人不撂筷子,你不许撂筷子。要是客人没撂筷子你先撂了,人家还怎么吃啊?再吃不成贪嘴啦。
王金炳给老东家斟满酒盅说,我现在陪您吃饭,您说我撂不撂筷子呢?
嘿嘿。你小子把我给问住了。白鸣岐眯着眼睛说,好吧,我罚酒,我连干三盅!
王金炳抄起酒瓶给白鸣岐斟满酒盅说,要是改朝换代呢老东家?
即使改朝换代,为人处世的规矩也改不了。白鸣岐斩钉截铁说,七呢,就是吃多少饭盛多少饭,不许剩碗底子!
八呢?王金炳看到老东家喝多了,一边问一边扶他上床。
八?八八六十四……老东家迷迷糊糊躺下,睡着了。
当天夜里,解放军攻城了。白鸣岐满嘴酒气披衣起床招唤大伙钻防空壕。有人听话去钻了。有人不去钻,说防空壕里埋着瘦猴儿尸骨,有鬼气。
白鸣岐沿着工厂大墙巡视,连声说改朝换代了。枪声大作。一发炮弹落在远处炸了。王金炳劝老东家钻防空壕,保命要紧。
保命?工厂就是我的命,保命就是保住工厂。白鸣岐撩起皮袍坐“猴子炉”前面,借着酒劲儿打开话匣子。
这华昌机器厂是我爹变卖田亩创建,开头叫白记铁铺,后来传给我。我应该传给我儿子吧?白小林不接。这样我就绝户了。工厂兴,兴在我手里,工厂败,也败在我手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了门。我认命了。你年纪轻轻犯不着舍命陪我,快去钻防空壕吧。明天一早儿改朝换代,你小子咸鱼翻身啦。
天色亮了,枪声炮声稀疏下去。白鸣岐跪地磕头谢天谢地谢祖宗,保佑华昌机器厂平安无事。他起身催促王金炳上街迎接解放军进城。王金炳却不动弹。
白鸣岐抬腿踹他一脚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愿意一辈子没出息啊!
伺候老东家几年从来没吃过拳脚。王金炳看出白鸣岐动火了。打开角门钻出华昌机器厂,穿得暖暖和和的王金炳上了大街。他的棉裤棉袄棉帽子都是老东家给买的,因此引起伙计们嫉妒,背地叫他“小公公”。小公公就是小太监。
空气里飘浮着浓烈的火药味道。炮声停了,枪声稀了。三条石大街上一家家工厂大门紧闭,不见人影。天色越来越亮。一只黑猫窜过去,也不知道这只畜牲属于哪路人马。一个老头儿手里举着几支纸糊的小红旗儿迎面走来,擦肩而过二话不说递来一支。接在手里王金炳看到小红旗儿上写着“欢迎解放军”,愈发觉得对方面熟,终于想起这就是摆摊卖烟卷的老头儿。
一群当兵的跑过来。一个戴狗皮帽子的黑脸军官叫了一声老乡,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前去窑洼执行任务。王金炳二话不说引领着他们奔向浮桥方向。他听见一个当兵的对黑脸军官说,勾连长,你家住在堤头你回家看看嫂子吧。
勾连长嗯了一声挥着短枪发布命令说,全体注意,目标窑洼,跑步前进。
来到河边,这位勾连长跟王金炳握手致谢,带领战士们匆匆过桥去了。对岸立即传来一阵枪声,又炸响了两颗手榴弹。
王金炳转身走向南北大街。一群大学生站在一家竹器店门前,有男有女高高举“欢迎解放军进城”的布幅子,满脸兴奋表情。
只要见了大学生王金炳就自卑,怯生生不敢靠前。一个女学生跑过来说,你是三条石的学徒吧?工农商学一起欢迎解放军进城埃说着,学生队伍走动起来,朝着金华酒楼方向涌去。王金炳挥着小红旗儿走着,一下振作了。
不知不觉,王金炳落在纱厂女工队伍里,踩了一个纱厂女工的脚。这纱厂女工回头说你踩得我好疼埃王金炳看到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还未张口道歉,人流涌动那双眼睛不见了。他记住了这双眼情。
解放军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了。人们挥舞着小红旗儿欢呼着,跑上前去往战士们怀里塞花生塞鸡蛋,也有送热茶的。王金炳尴尬起来,人家欢迎解放军又送吃又送喝,我拎着十个手指头来了,太没脸了。
一个纱厂女工从金炳身旁钻过去,冲到队伍前面把一只白面馒头塞到一个解放军手里。这个解放军身穿黄色棉衣腰系水牛皮带佩着一支短枪,一看就是军官。这军官满脸微笑推辞着。纱厂女工大声说人民的军队就要吃人民的馒头!
看着人民的军队和人民的馒头,王金炳啊地叫了一声。这军官不就是账房先生李亦墩吗?
他的叫声惊动了送馒头的纱厂女工。她回头,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望着王金炳。他认出了这一双眼睛。
这是一双波光荡漾的眼睛。那波不是秋水是春水。秋水是收敛的,流向冰封季节。春水则在发力,流向大汗淋漓的盛夏。
王金炳顾不得这双眼睛,追着队伍寻找李亦墩去了。他担心李亦墩认不出自己,索性摘去棉帽子露出热气腾腾的脑袋。
一路奔跑,王金炳追上李亦墩叫了一声李先生。李亦墩一步跨出行列随手把纱厂女工的馒头塞给他,说金炳你好吧。王金炳握着馒头没头没脑说,我学会打算盘啦。
李亦墩拍着他肩膀说,工人阶级是国家主人翁,你学会打算盘可以管理工厂嘛。金炳,你危急时刻能够站稳阶级立场支持我,这很好嘛。新中国建设事业需要各方面人才,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今后承担更为重要的工作!
说罢,英姿勃勃的李亦墩追赶队伍去了。
敢情我学会打算盘就成了新中国建设人才?手里举着小红旗儿心里又惊又喜。这么说我伺候老东家没白吃苦没白受累,成人才。老东家教我识字,认识好几百个汉字了;老东家教我念《三字经》,“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老东家教我打算盘从“二二得四”一直打到“狮子滚绣球”。老东家还教我“苏州码子”,既能记账还能当“手语”在袖口里交易,特别实用。
看到手里白面馒头染着红点儿,想起过年敬神的供品。好久没有尝到白面馒头滋味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揣进怀里跑回华昌机器厂。
路过隆昌海货店看见伙计们搬出桌子摆上茶碗,斟满热茶,说是劳军。王金炳凑到桌前试探着端起一碗。几个伙计看见他手里举着小红旗儿,连连点头哈腰说,您喝吧我们也欢迎解放军进城呢。
热气腾腾的茶水里竟然放了白糖,很甜。他索性又喝了一碗充满感动说,解放军真好,一进城我就喝上不花钱的糖茶啦。
一连喝了三碗甜滋滋的热茶,他不好意思灌大肚儿,道了声谢谢。一个小伙计拉住他低声问道,先生,解放军好吧?
王金炳端起肩膀说,不是先生是同志!
同治?小伙计以为听到清朝皇帝年号,继续问解放军好不好。
嘿嘿,解放军当然好,我给一个勾连长带路去了窑洼。你知道原先账房先生李亦墩吗?他成了大军官一点架子都没有,这就是同志埃王金炳得意洋洋说着,认为自己比别人提前跨进新时代。
走进三条石大街,仍然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他手里攥紧小红旗儿钻进华昌机器厂角门,快步来到账房。
白鸣岐坐着闭目养神。王金炳同志立即变成王金炳伙计,随手从炉盘上抄起热水壶给老东家沏了一碗茶水。
白鸣岐睁开眼睛,仿佛注视着一个陌生人。外边,挺好吧?
挺好,您猜我看见谁啦?李——亦——墩!
哦。他果然回来了。白鸣岐起身离开椅子说,李亦墩当大官儿了吧?
当啦!王金炳从怀里掏出那只染着红点儿的白面馒头说,这是纱厂女工劳军的,他又送给我啦。
好哇。白鸣岐盯着白面馒头说,解放军的馒头真白埃李亦墩跟你说话啦?
说啦。我告诉他我学会打算盘,他说不光要学会打算盘还要学会管理工厂。他嘱咐我做好思想准备,今后承担更为重要的工作!
白鸣岐若有所思说,共产党不光攻城拔寨夺天下,也讲人情世理。你不是帮着李亦墩翻越墙头嘛,我看他没有忘记这码事情。
我伸手托了他屁股一把,也没费多大力气。王金炳不以为然说。
嘿嘿,你小子托了共产党屁股一把,交了好运。你要是托了国民党屁股一把,就交了霉运。你放心吧,这几天李亦墩一定会来找你的。
李亦墩找我去伺候他啊?王金炳不解地问道。
白鸣岐拍着大腿说,你真愿意一辈子伺候人?如今改朝换代,你放下旧碗端新碗,改吃新社会的饭啦。
王金炳兴奋地说,我吃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