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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四个钟头。人们愿意天天上副班,就跟愿意天天过年一样。可惜全年只有一个正月初一。大年三十除夕夜照常上班。
牟棉花说日本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年没节埃谷香说不是日本人没年没节,是日本人不让中国人过年过节。梳棉车间只要上班机器就不能停,轮流吃饭限时半刻钟,就是七分三十秒。
还七分三十秒?凑成八分钟不结啦。牟棉花不满地嘟哝着。
八分钟可不行。七分三十秒就是七分三十秒。这是日本工厂。日本人做事特别精细。你看小林白吃饭的小碗儿就跟蛐蛐罐儿似的。小林白就是那个日本大管事。姓小林,名白。日本人都是复姓,两字儿。日商东洋纱厂董事长姓小岛,名更三,全称小岛更三。
谷香说罢跑去操纵初条机。她弯腰扳动曲柄,费尽力气不见动弹,索性侧身甩胯摆动肥厚的大屁股嘭地一撞,曲柄转动了。牟棉花看到带班长大屁股的功能,嘻嘻笑了。
一连几天上头班,牟棉花看到中午轮到谁吃饭谁就解下围裙擦擦手,从兜子里拿出家里带来的饭菜,找个犄角旮旯坐下就吃。说是饭,大多是杂合面饽饽捧在手心里啃着;说是菜,大多是咸萝卜什么的。偶尔有人带来好吃的,一块玉米饼而已。中国人吃不上精米白面,很多年了。
轮到谷香吃饭。她解下围裙端着饭盒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去赶集。牟棉花将二号梳棉机打扫干净,给油盅注了油。看见带班长吃饭去了,她也饿了。午饭是一只菜饼子,包裹在手巾里。一屁股坐在机台上,吃一口菜饼子喝一口凉水。她没有解下围裙。一解下围裙就不显腰了。她臭美。
杂合面掺和马苋菜蒸成的菜饼子,凉了很硬,使劲儿嚼着心里很香甜。我考进了日商东洋纱厂,谢天谢地埃从今往后只要认头学艺,两年出徒就能养活奶奶了。她细嚼慢咽吃完最后一口菜饼子,感觉半饱。半饱就知足了,在家只能喝菜糊糊。
小林白突然出现,沉着面孔一声不吭注视着丙字9551。牟棉花丢下水碗慌忙起立,一时束手无策。
牟,你到工房外面去,罚站。这位日本大管事一板一眼说。
你为什么罚我站?牟棉花反问着,企图讨一个明白。
你犯了两个错误。一,棉絮是原料。你坐着棉絮吃饭侵害原料,罚站两刻钟。二,围裙是工作服。你吃饭时间不解围裙违犯规定,罚站两刻钟。两错相加总共罚站四刻钟。
家里穷得没有钟表,牟棉花还是懂得四刻钟就是一个钟头。
谷香一阵风跑回来,挟来一股饭菜香味。牟棉花暗暗猜测她饭盒里是虾酱炒什么东西。
小林白转身指责说,谷,9551中午吃饭犯了两个错误,罚站四刻钟。你是带班长对生徒管教不力,你罚站两倍时间八刻钟。
小林白先生,我错了。谷香顺从地鞠了躬,朝着9551使了一个眼色。牟棉花没给小林白鞠躬,低头跟随带班长去外面罚站了。
隆冬时节天上飘着小雪花。走出梳棉工房大门,看见一座土台上铺了一块钢板。谷香告诉她这是日本人专门设立了“罚站处”。这地方,夏天罚站头顶大太阳,晒热的钢板烫脚,人称日本烤肉;冬天罚站冷风搜身,冰镇的钢板冻脚,人称日本冻鱼;春天秋天不冷不热,却延长罚站时间晾着你,人称日本寿司。无论烤肉还是冻鱼,都不是什么好滋味。
雪前暖,雪后寒,落雪之时寒暖间。俩人并排站着,挨罚。带班长穿的是棉鞋。生徒穿的是单鞋。穿棉鞋的谷香告诉穿单鞋的牟棉花,去年三伏热天细纱工部有个女工罚站,中暑死了。
牟棉花惋惜地说好不容易考进东洋纱厂我可不能死埃谷香冻得打着喷嚏说你死不了啊你死了谁吃苦谁受累呢。
沉默着。牟棉花突然问谷香,你饭盒里是虾酱炒豆腐吧?
你真会猜啊,馋猫儿。我没吃饭就来罚站了,肚儿里没食一会儿就得冻死。
你不能死,你死了谁吃虾酱炒豆腐埃说着牟棉花解下围裙要给谷香当头巾围上。
我的小姑奶奶,你敢拿东洋纱厂的围裙当头巾,这辈子可光剩下罚站啦。你知道东洋纱厂围裙的样式是谁设计的吗?日本天皇的表弟!前年在蓟县让八路军给打死啦。
牟棉花赌气说,我这辈子就想去一趟日本国,亲眼看看他们纱厂里的日本女工罚站不罚站。
谷香冻得跺了跺脚说,我爷儿们跟我说,无论哪国的富人都是同样心肠,无论哪国的穷人也都是同样心肠。这叫阶级……牟棉花追问说姐夫识文断字吧。谷香上牙打着下牙回答你姐夫是铁路信号工人,大老粗一个。不过他挺疼我,这虾酱炒豆腐是他亲手做的。遇到下雨刮风闹天气他还来工厂大门口接我呢。
铁路是铁饭碗,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你真有福气,嫁了个好爷儿们。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你姐夫跟我说,普天下受苦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
你说什么叫好日子呢?牟棉花冻得发抖追问着。
好日子?谷香左寻思右琢磨说,就说小林白吧,这数九寒天他上班坐在管事室里喝热茶吃料理,多暖和埃下班泡在热汤池里看报纸抽香烟,多舒服埃你说他过的是好日子吧?
牟棉花摇摇头发表不同看法说,他大老远从日本跑到中国,抛家舍业清锅冷灶的,我看这不叫好日子。
也不知过了几刻钟。远处咣地传来一声脆响,好似庙里老和尚敲罄。小伯役郝二黑从梳棉工房跑出来,大声叫喊丙字9551。谷香捅了捅牟棉花说你罚站时辰够了,进去暖和暖和吧。
牟棉花被冻得麻木,双手搓着毫无知觉的脸蛋儿说,我再陪你一个钟头吧。
谷香冻得嘴唇僵硬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愿意罚站啊傻丫头……我怎么不觉得冷呢?我陪你罚站不能白陪,你得让我尝尝姐夫亲手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
谷香呜了一声。牟棉花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有个人忘性特别大,一觉醒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又呜了一声,谷香缓缓瘫在牟棉花怀抱里,昏了过去。
你这是怎么啦?牟棉花摇摇晃晃抱住带班长,大声招呼郝二黑赶快救人。
从梳棉工房里跑出一群女工,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大腿,抬起昏迷不醒的谷香走进梳棉工房。还有几个女工猫腰撅腚去抬牟棉花,她却东摇西晃站立起来。
小林白走出梳棉工房大门迎着冷风大声发问,谷香罚站不到八刻钟吧?
牟棉花气愤难忍伸手指着这位日本大管事说,默西,你非要谷香继续罚站,我替她!
我没有要求谷香继续罚站,我只是说她罚站还不到八刻钟。我说错了吗?小林白走上前来,冲着牟棉花高声责问。
浑身冻透的牟棉花哼了一声跑进梳棉工房大门,沿着冷却水管奔向冷却箱。她知道冷却箱里流动着暖水,抬起右脚踏在冷却箱上,吸收着热气。
心里还是惦记着谷香,她收回右脚换成左脚踏在冷却箱上,担心带班长死了。这时右脚觉得暖了几分,渐渐有了疼痛。她一屁股坐在原棉包上,脱了鞋子看到自己两只紫色的脚,一时吓得脸也紫了。
小伯役郝二黑跑过来焦急地说,哎呀9551你冻掉一根脚趾头啊!
低头细看,自己右脚果然少了一根小脚趾,她捧起鞋子寻找丢失的零件儿,哇地一声哭了。
靳大姑来了。她端着一盆冷水叫牟棉花把双脚泡进去,说你再哭那九根脚趾头全掉啦。牟棉花吓得住声不哭了。
靳大姑满脸横肉说,接着哭啊,你那贼胆子呢?
牟棉花连忙询问冻掉一根脚趾头怎么办。靳大姑说少一根脚趾头少一份烦恼,未必是坏事埃牟棉花急了,你冻掉一根脚趾头给我看看!
靳大姑冷笑着抬腿脱去鞋袜,当众亮出一只伤残的脚丫子。牟棉花吓得不说话了。
小伯役郝二黑给牟棉花两只脚缠满白纱布,背起她去东洋纱厂急救所搽药。靳大姑猫腰捡起牟棉花冻僵的鞋子从里面捏出一根小脚趾头,叹了一口气。
一会儿工夫,梳棉工房管事室贴出一张布告。中国女工识字不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人认出布告上有“谷香”和“牟棉花”的名字,人们猜测这不是好事。果然是坏消息,罢免了谷香带班长职务,开除了丙字9551牟棉花。
9551不服气,双脚裹着白纱布推门走进管事室当头质问日本人小林白。
你罚站冻掉我一根脚趾头还没找你赔,你倒先把我开除啦!你们讲理吧?
你放肆!小林白没有料到丙字9551气焰如此嚣张,气得脸色泛白。我罚你站四刻钟,你偏偏延长时间。脚趾头是你自己擅自冻掉的,开除你理所应当。
你赔我脚趾头!牟棉花知道自己被彻底开除,斗志反而旺盛起来。小林白,你赔我脚趾头!
9551你走吧,你这样无理取闹,我打电话叫警卫队处置你!
她发现小林白中国话说得流利,便惊讶地注视着他。这位日本大管事竟然怯了,低头挪开了目光。
牟棉花被两名警卫队员架走了。她大声喊叫着,谷香啊我被小林白开除了,我还没尝到你的虾酱炒豆腐呢!
小林白听到牟棉花的喊叫,猜不透这位丙字9551的心思——被开除了竟然惦记着虾酱炒豆腐。这个小丫头真是不可思议。
两名警卫队员架着牟棉花奔向东洋纱厂大门,一路行走好似押赴刑常沿途女工看到这种阵势吓得东躲西闪,以为一会儿枪就响了。
漫天大雪。小伯役郝二黑追来塞给牟棉花一个菜饼子,转身跑回去了。
一派白茫茫颜色。两名警卫队员将牟棉花架出东洋纱厂大门一撒手扔在雪地上,扭头就走。她忍着脚伤挣扎站起,双眼噙住泪水。
一辆排子车驶过来,冒着大雪停下。拉车的男人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一手紧握车把一手扶住牟棉花,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牟棉花不理睬,强忍脚痛在雪地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