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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日本人回来,老子照样是英雄!这汉子脱掉白布褂子光着膀子撒起酒疯。老子敢抢日本人仓库就是头号大英雄……牟棉花抬手把一盅白酒拨在汉子脸上说,我敬你一盅头号大英雄!
他妈的,你小丫头片子找倒霉啊!那汉子挽起袖子骂了粗口。
这时突然响起靳大姑的声音,这位爷儿们,你也想让她打瞎你一只眼啊?
她是牟大胆儿?假装疯魔的汉子犯怵了,转身回去继续喝酒。
牟棉花扭脸寻找着,看见靳大姑身穿青布大袄坐在酒馆角落里,右手捏着锡制酒壶左手端着白瓷酒盅,斟满一盅白酒,一扬脖儿饮了,马上斟满第二盅,一扬脖饮了。
牟棉花迈过酒馆门槛眨着一双细长眼睛说,您喝酒是庆贺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吧?
靳大姑满喝得满脸横肉红里泛紫,嘴里叼着一根烟卷说,你得了牟大胆儿的外号,人人怕呢。我告诉你吧小死丫头,无论哪朝哪代哪个王八蛋坐江山,你在工厂都要凭技术吃饭。人的脑袋二寸地,不学技术是傻逼。你当工人没技术,连傻逼都不如。甭说接收大员,日本人坏不坏?你要是技术尖子他们照样高看你一眼。
我知道日本人高看您一眼。牟棉花抄起酒壶给醉意朦胧的靳大姑斟满酒盅。
嘿嘿。小死丫头我知道你心思,如今满世界抓汉奸。你说日本人高看我一眼我就是汉奸啦?
白小林算是汉奸吧?牟棉花想起被自己打瞎一只眼睛的假日本鬼子,逮着机会便打听他的情况。
他根本算不上汉奸。你以为阿猫阿狗都是汉奸?不够格!靳大姑抿了一口酒,咬了一块咸萝卜说。
牟棉花探讨着说,他给日本人做事还不算汉奸啊?
靳大姑挺起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他给日本人做事,你牟棉花打扫厕所不是给日本人做事?我靳大姑考工不是给日本人做事?照你这么说东洋纱厂两千多号工人全是汉奸?小死丫头我看你心思不善,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做恶人!
您说我是恶人?牟棉花恼羞成怒抄过酒壶扬起脖子就喝。锡制酒壶空了,她大张嘴巴只沾了两滴白酒,气得扭动着屁股摇得凳子吱吱响。
小死丫头你不愿意做恶人,好哇!那你一门心思学手艺吧。无论中央军的三民主义还是八路军的共产主义,你都甭相信那玩意儿。记着,无论东洋纱厂还是中纺五厂什么时候也要靠技术说话。
她点头表示虚心接受靳大姑叮嘱。这时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进酒馆坐到远处角落里去了。
这是小林白吧?靳大姑喝得红头涨脑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女判官似的。牟棉花压低声音给她纠正错误,说他不叫小林白他叫白小林,假日本鬼子,二十五岁,属鸡。
嘿嘿,我知道他是假日本鬼子。你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一准招大姑娘喜欢。可惜你打瞎了人家一只眼,独眼龙不值钱啦。
牟棉花心虚地辩解说,我要知道他是中国人就不打瞎他眼睛啦……你不是牟大胆儿嘛,去找他赔脚趾头埃不敢去?嘿嘿,做女人不光胆量大,还要心胸大。怎么叫心胸大?见得你爱的人,也见得你恨的人。只能应付爱不能应付恨,那是大傻逼。人世间有因爱生恨的,也有因恨生爱的。你一样样品尝去吧!说着,靳大姑掏出两张“法币”结账,摇摇晃晃走了。
靳大姑一番话说得牟棉花面红耳赤。平时遇到事情她不怵头,今天却被靳大姑施了“定身法”,脚下好像穿了铁鞋。这时听到那一群白衣白裤的汉子们小声议论着“牟大胆儿痛打小日本儿”,蓦然之间她增了劲头。我是牟大胆儿我怕谁埃起身走向小酒馆角落里的白小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身穿灰色长衫的白小林戴着一副双色镜片的眼镜,坐在那里显得单纯而沉郁,好似一个害羞的学生。
牟棉花盯着左边的墨色镜片,知道镜片后面的眼睛是被自己打瞎的,心里一虚,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被白小林冻掉的脚趾,心思又强硬起来。
默西,我叫你小林白还是叫你白小林?牟棉花含有几分挑衅口吻。
哦,小林白是我日本名字,白小林是我中国名字。在中国,白是姓,小林是名;在日本,小林是姓,白是名。这两个名字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家。
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牟棉花做出大模大样的气势,显得特别动人。
面对牟棉花义正辞严的审问,他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解释说,我只不过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而已。
你是中国人凭什么取日本名字!牟棉花怒目圆睁,啪地一拍桌子。
酒馆掌柜端来两碟小菜满脸堆笑说,这位姑奶奶我知道您是东洋纱厂的牟大胆儿,不光贴抗日标语还敢打日本人。可是敝店小本经营吃罪不起,您莫谈国事吧。
不等牟棉花说话,白小林又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说,掌柜的,要是老百姓都敢谈论国事,中国就有希望赶上日本了。
牟棉花恼了。合着你还是向着日本人说话。你非说中国赶不上日本,那中国怎么把日本给打败啦?
酒馆掌柜一听,吓得转走了。
白小林心平气和说,我知道你打瞎我一只眼睛是因为你恨日本人。可是你不了解日本埃我研究日本,这辈子也不会放弃的。一个人活着就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是啊,中国把日本打败了,可是你知道当初日本怎么把中国打败了吗?从明治维新到甲午海战,一只小蚕跟一片桑叶结下孽缘。小蚕是日本,桑叶是中国。蚕吃桑叶,日本把中国研究透了。桑叶被蚕吃了,中国对日本却缺乏深入研究。如今中国胜了,桑叶还是桑叶。如今日本败了,那蚕变成蛾,那蛾产出卵,一旦开春那卵又变成蚕啦!它照样还要吃桑叶埃一口气说出一番话,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白小林用一只眼睛注视着这位自以为是的中国女工。默西,我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牟棉花果敢地摇了摇头,承认自己听不懂。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这就是牟大胆儿的性格。白小林的一番论述,她如听天书,仿佛在陌生世界里迷了路,不知东南西北。什么蚕啊桑叶啊蛾啊卵啊,只觉得一头雾水,情绪却平稳几分,隐约感到有些坚硬的东西开始融化,比如冰与水。
白小林继续说,日本人走了,东洋纱厂改为中纺五厂,这里仍然是我研究日本工厂的标本。无论日本胜了还是日本败了,我都要继续研究下去。谢谢你给我留了一只眼睛,我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
你这是骂我吧?你们肚里有墨水儿的人就爱绕着圈儿说话。牟棉花的语气明显和缓。她感到奇怪。仇人见面,理应剑拔弩张。她拔剑出鞘,不见对方拿弩。剑拔弩不张,于是气氛松弛,世界仿佛和平了。
小酒馆里飞进两只觅食的麻雀,一转眼就飞走了。几个身穿白袄白裤的汉子满脸坏笑站在酒馆门口。哎哟,这两个冤家凑到一起,这是不打不成交埃牟棉花腾地红了脸。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白小林伸手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继续沉默着。
我猜你还没吃饭呢!白小林打破沉默递来一双筷子说,你吃吧,我走啦。
牟棉花勉强进攻说,这两碟小菜你没动就走哇,害怕我啦?
白小林一本正经说,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必须回去记录下来。我在写书呢,书名叫《中国日本之异同》。
说着白小林起身掏出一堆“联银券”,不声不响结账走了——好似一只飞去的大鸟。望着他的背影,牟棉花突然感到心头空空荡荡的。
摆在桌上的两碟小菜,一碟五香豆腐丝儿,一碟油炸蚂蚱。这座城市喜欢食用昆虫。秋后蚂蚱肥美,热油烹炸香味扑鼻,胜似鲜虾。牟棉花平时缺嘴儿,难得吃上这种好东西。她大大咧咧夹起一只炸得焦黄的泼了酱汁儿的大蚂蚱,放进一九四五年秋天的小嘴儿里,馋猫儿似地咀嚼起来。
酒馆掌柜小心翼翼凑过来说,姑奶奶您真威风,那位戴墨镜的太君见了您居然不敢动筷子,结了账走人。牟棉花又夹了一缕五香豆腐丝儿放进嘴里说,日本人走了哪里还有什么太君。我看你是让小日本儿吓出毛病了。
吃着小菜儿,牟棉花心里寻思着。白小林说他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于是她闭上左眼,尝试着用一只右眼望着酒馆掌柜。酒馆掌柜看到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奇怪模样,呵呵陪着笑脸。
一只眼睛哪有两只眼睛看东西方便埃牟棉花并不认同白小林的说法。
突然想起白发苍苍的奶奶,她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动手把两碟小菜儿包裹起来。她记起当初考工场靳大姑的叮嘱,一定要回家考敬奶奶。
捧着手巾回家中途必须经过白河。以往为了省钱,上班下班都要徒步绕行下游浮桥。今天为了让奶奶尽早把油炸蚂蚱和五香豆腐丝儿吃到嘴里,她毅然决定花钱去过摆渡径直回家。
站在摆渡口等船,嗅着手巾里散发出油炸蚂蚱的香气,她想起谷香冒雪送来虾酱炒豆腐的情景,心头不由热乎起来。是啊,她同情谷香走失丈夫的不幸遭遇。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谷姐姐真可怜,没结婚吧想男人,结了婚吧靠男人,一旦没了男人就没了脊梁,成了一堆拆骨肉。
一路小跑儿进了家门,看见奶奶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儿。天色黄昏她老人家舍不得掌灯就那么眯缝着眼睛做活儿,一派苦熬苦业的场面。牟棉花举着手巾叫唤着说奶奶我给您带来好菜了您快吃吧。
吃着油炸蚂蚱五香豆腐丝儿,奶奶幸福地笑了。这东西是谁给你买的呀?
白小林。牟棉花脱口说出那位被打瞎一只眼睛而且发誓一辈子研究日本的青年男子的名字。
白、孝林?我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个人呢。奶奶错动着吃惯咸菜的牙床,欣喜地咀嚼着。
不知什么缘由,牟棉花一下乱了心思。好像有人往她胸口塞进一团棉花,纱不纱线不线,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