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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在一个下午,苏城站在那里,等着他飞奔下楼来,他干净朴素的白色休闲衫微微敞开领口,阳光透过深绿密集的枝叶细碎地洒下来,能看得见他脸上的荫影。
杨懿的心,刹那溢满欢欣。毕竟,人和人之间,缘分难得。遇上了,投缘了,就想做一生一世的朋友。便搬到一起去住了。像凡尘里最朴素的夫妻,过简单明了的生活,幸福快乐,仿若一生一世般绵长的甜蜜滋味。
可是再后来,就是分离,东渡扶桑。杨懿说:“苏城,我走了。我去日本。我不再回来。”
就这么离开了。
他早已看出苏城对自己的眷念,但是,他说与不说,那是两个概念。不说,依然是一生的朋友,说了,只能以逃避的姿态,远远地离开。
那时,杨懿已经毕业,在医院工作。
他所就职的医院和日本T大附属医院其时已作好学术交流的协定。虽名为学术交流,实际上是医院欲派人往日本学习——当今世上,外科成就上最杰出的,只三个国家:美国、德国、日本。国内的医院,不管是在技术抑或设备上,都是望尘莫及的。因此,趁日本人欲到杨懿所在的医院学习中医上的长处之际,院方决定派人到日本学习人家在外科上的成就。而这一去,短则二三年,长则五六年。
杨懿是在院方名单上的一员。
他曾经没有下定东渡的决心,但在听闻苏城表白的那一刻,他的主意已定。
杨懿是不喜欢学医的。但父母为他选定的专业,他并无改写的能力。因此,五年,苦苦读到最后。
最初对于医学,是敬畏的,然后,是厌倦,后来,是讨厌。第一次做解剖实验,是给兔子开膛破肚,把手伸进它的腹腔,取出来满手温热的血肉,兔子的心脏尚在一下一下有节律地跳动。
那天中午,杨懿吃不下饭。
同学嘲笑他:“杨懿,你将来……是要做医生的呢。”
杨懿黯然。他不认为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但学了这个专业,并会是一生的课题,无法逃避。
那一天,杨懿下班离开医院,看到台阶上一个女孩蹲着哭泣,是从护士学校毕业刚分配过来的小护士。他们是相熟的。
杨懿叫住她:“你怎么了?”
女孩抽噎着对他诉说了原委。今天她第一次进妇产科帮忙,实施引产手术。产妇怀孕已有7个月,产上一名活的婴儿。“杨懿,你不知道,那个孩子,还是活的呀,很娇嫩的皮肤,好可爱,可是,可是……”女孩泪流满面,“有一名护士走上前去,给婴儿打了一针肾上腺素。”
杨懿望着她,无法言语。
“杨懿,你知道吗,我们杀死了他!是我们杀死了他!”女孩痛哭失声,“作为一名护士,我应该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可是,可是……将来我还要面对很多。但是……”
三天后,小护士辞职了。
杨懿继续在医院实习。也学会了冷静和思考。每天穿着白大褂在纯白色的空间,冰冷的器械以及苏打水的气味中,面对着形形色色的悲哀的,痛苦的,绝望的病人,他从最初的对生命的感叹开始,以无限的热情对待着每一个脆弱的生命,感到一种尊重与被需要,可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疲倦的怜悯与同情久了,渐渐灰心起来了,心灵逐渐麻木。
在医院,会发现当对生命的需求被降低到最简单的层次时,到处弥漫着贪婪虚假的伸手与惘惘然心甘情愿的给予。神圣溃败。
大多数到医院就诊的患者是不需要用药的,时间和自身的抵抗力会让许多伤痛自行痊愈。但是也有一些病,根本就连医生都束手无措。课本上,写着什么病是什么症状,该用什么办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实上,却有那么多病根本查不出病因,又有那么多病根本治不了。
那天,杨懿参加了一次手术。抢救了很久,仍是没能挽救那个美丽的女生的生命。术后,呼吸机关掉了,心脏起博器拿下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都被一一摘下了,杨懿站在窗口,对自己将要用毕生精力来关注的专业产生了怀疑。
学医,想要救死扶伤,但在有些时候,只能看着病人一点一点死去,完全无能为力。原来,生死根本不是由医生做主。医生,也难得医“生”。并非上帝。
可是,杨懿已经没有退路。他的职业,早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就已经注定。那时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又小,不懂抗拒与选择,便是到了后来,失去了选择的可能。
小时候,看到邻居家的小孩有糖果吃,他会回家向父母要,那时还知道争知道盼。可是长大了,习惯用宿命安慰自己。杨懿痛恨自己的懦弱。却又是一个太过认真的人,学不会用玩世不恭来说服自己,因此时常会有痛苦和挣扎。
最终无力。虽然在日本,他仍是最勤奋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苏城是相似的。始终是骄傲的人,即使心如死灰,也一样努力做到最好。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人疲累却不言退。因为的确也找不到可以退回的路径。初初离开中国的时候,杨懿就有过退却。可是说说出去的话,再也覆水难收。他记得自己说,苏城,我走了。我去日本。我不再回来。
到日本学习,不过也就几年的时间而已,最终还是要回到国内的。故意用了最决绝的语言,生生斩断一段纠缠。
满心以为,这样做,是成全了彼此。放手任自己,飞向幸福。而几年后,回国之际,苏城恐怕已经结婚生子。
这样很好。对大家都好。杨懿以为。
因此执意不去与苏城联系,不给他地址和电话。苏城是多么骄傲的人,决计不会去医院询问的。他想要的,是杨懿的主动。可杨懿不会给予自己这样的心软。
在日本,杨懿是勤力的。他并不热爱本职,但他感激它占用自己几乎全部的白天。每天早上,风还没有吹起,阳光带着微微的凉,冲散了那点沮丧的困意。走在路上,他会感觉平和。这样的时候他从不想苏城。
想起苏城,总是在黄昏,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看行人匆忙的脚步。他们都有牵挂的归处,因此奔忙。
可杨懿只有一间小小的房,还有一个美好的女友小雅。但他是知道的,他们彼此有着深刻的依赖,然而不爱,也不需要急急赶着回家,才有闲情就着散漫的RADIO赏街景。堵车也心平气和的。很从容。这时才敢偶尔地想起苏城。一些小的细节。
在无穷无尽的回想里,突兀地笑了。
某一个黄昏,两个人背靠背地坐在地板上,谈论着心中的西藏和将来一定要去的意大利。
某一个早晨,给苏城煮一碗面条,鲜滑爽口,注视着他的吃相,微笑着,仿佛他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满眼的疼爱。
某一个午后,有一点空闲时间,去附近的风景区爬山,披上一天一地的雪亮阳光。
在黄昏渐暮的天色里,想起这些,杨懿独自微笑。每次他都想,过了这周就坚持不了,要打电话给苏城了。日子却就这样一周周地混了过去。
有些什么用呢,开始是杨花明媚,最后是一场分崩离析。
在路途中,不断地走,以为自己可以逐渐平息下来,把苏城埋在灵魂深处,永不再提起。
从此长成为一株静默的树,就是在如水的月夜里,也能坚持着,不发一言,不去回想往事,绝口不提苏城的名字,就把他静静忘掉,就当他只是那张夹在笔记本里长达五年之久的他写给自己的《大海》的歌词,就当他是已经结痂的一道疤痕,完全脱落,完全复原,看不到丝毫痕迹了。
杨懿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了。当那天,小雅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远远地望着,他想,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完美得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坚持。
认识小雅,是在刚来日本那年的圣诞节。人在孤单中,格外寂寞和脆弱。竟是异常想念家乡了。觉得凄清,杨懿想到热闹的地方去看看,哪怕听听乡音也是好的。
就在那天,他让自己结识了小雅。
这个世界,裹着太多麻木与虚伪的外壳,真性情的女子仿佛沙漠中的湖泊,明亮而吸引。小雅就是这样的女孩,值得被珍惜。
杨懿告诉自己,也就是她了吧。人一辈子很难遇见绝对真纯的人,自己终还是幸运的,遇上了,因此舍不得放手。
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这个年头谁不寂寞,谁的心不是千疮又百孔。爱情好久没人见过,不就是萍水相逢借个火。忘了一些事吧,过正常明亮健康的生活。很想就此定了心。
小雅……真的是一个太美好的女孩。健康的肌肤,明媚的青春。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清澈晴好。她狂乱奔跑起来的开怀大笑,温顺沉吟的浅笑,无一不吸引着杨懿。
这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一头柔柔的发,性情温和。认识她之后,杨懿常常不经意地牵了她的手,隔点距离,慢慢地走。后来他们就同居了。
杨懿是能看出来的,小雅也曾经有过一段往事,但她是利落的人,把这一切,都埋藏在心底。如同自己。
他知道,在小雅心中,一直有着一个人,是永远无法有人能够超越的珠穆朗玛。而他自己的心底,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个初初相遇的人,他明亮锐利的眼神,灿星般的微笑,在记忆里晃荡着。但是彼此之间,没有汹涌的泪水,只有告别。
只有告别。
曾经总在逃避,逃避,以为自己可以试着去接纳哪个女子,能够放手让自己投入地去谈一场正常的恋爱,那种两情相悦的爱情。
遇见小雅,杨懿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了。可是不曾料到,在某个夜晚,苏城,终于在他的身体里,醒来了。
他知道了,自己一再地逃离,还是逃不过自己的心。苏城,原本是自己这一生最初的全部的爱。
“虽然不知道将来,但一定美好的生活。我们首先要去上海旅游,再去北方看看,还要去西藏,云南,我们骑着单车去看夕阳,找个老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