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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者兼而有之,”她说。“不过贵族是次要的,主要是他打起仗来很玩命。他很喜欢骑马、打仗,我想。他说起年轻时候在瑞典的情形,只是说当时他很狂,对打仗如饥似渴。他这样说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当时很蠢,但语气不是很肯定。到后来他……自个儿也闹不明白了。不过他酷爱骑马,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在我们村里,大家都说乌尔瓦乌斯骑着耕田的马也比俄国人骑什么马都快。他在波尔塔瓦战役中被俘,一同被俘的有三千瑞典人。俄国人把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送到波兰去,目的是要惩罚这两个国家的人。他在一个森林里的劳动营一干就是十年。后来,沙皇建造船舶要用各种不同的木材,他就被释放了。他碰到了我妈妈,当时我妈妈已经死了两个丈夫。他们结了婚,拥有波兰人极少有的东西……”
“爱情?”我试探着问。
“爱情在波兰并不稀罕。我是说他们有了一个收成很好的农场。”
“呵。”
屋子里悄无声息。戈尔洛夫除了胸脯的起伏之外一动也不动,火无声地燃着,发出轻微的劈啪声,犹如梦呓一般。比阿特丽斯的头歪向炉火,身子却坐得很直,火光照着她,从头发到腹部,从膝盖到脚趾。
“我父亲死于肺结核,”她说,“那年我十岁。家里其余的人——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无法再维持农场的活计。不过反正也一样,因为女皇不久就把那片土地收归俄罗斯所有。我们的家业连同其他的土地都赐给米特斯基家族,我就去给他们干活,成了娜塔莎的侍女。”
“你还能见到家人吗?”
“一个都没剩下。我妈妈也死于肺结核,我的哥哥被强征入伍,去跟土耳其人打仗。据说也死了。以前我经常收到两个姐姐的来信,后来就没有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又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现在你也得给我讲讲你自己。你骑马是跟谁学的?”
我当时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其实倒也不是一切,因为琐碎的细节似乎并不重要,但我想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我父亲是养马的,给那些有钱买马但不会骑马的人训练马匹。他家在苏格兰,坐着一条满载着长老会教友的船跨越大洋来到弗吉尼亚,为的是得到宗教自由。我妈妈……也来自苏格兰,坐着同一条船,可是她没有能够跨过大洋——应该说没有能够等我出世,她在途中的大风浪中难产了三天,最后死了。我们的邻居——就是跟我们一道越洋过海,后来住在一块的那些人——说她非要听到我的哭声才肯死去。可我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们把妈妈葬在了海里;父亲对长老派的信仰很冷淡,因为妈妈的缘故他们也不计较。他们找了一个女人——一个老太太——给我读《圣经》。你瞧,开船的时候父亲和这些人并不是一伙的,母亲才是。既然他们结了婚,用他们的话说,母亲‘极力劝说’父亲信仰她的宗教。听他们说,母亲离开苏格兰是为了宗教自由,而父亲则是因为恨英国人。‘苏格兰真正的出口商品是自己的子孙。’他总是对我说。‘英国人剥夺了我们所有的机会,只留下一个机会,那就是当海员,或者给英国王室当兵。’由于父亲的工作我学会了骑马,从长老会教友那里我学会了读书,读的主要是《圣经》。我十五岁那年,他们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惊喜:教会募集了一笔奖学金,让我去上威廉和玛丽学院。虽然我父亲只字未提,但他是反对我去上大学的。
“反对你读书?”她惊讶地插了一句。
“不完全是。我告诉他我想当牧师。他想让我做一个更体面的人。他想让我当弗吉尼亚的绅士,要我拥有绅士所必需的学问、修养和礼仪。可是没有钱那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要从事神学的愿望让他很伤心,他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我自己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那种愿望并不是很真切。我从来没跟父亲说过。连我妻子也没说过。”
“她长得什么样?”
“漂亮,幸福,像个孩子。那年她十七,我十八。”
“你为什么要娶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爱她。那你为什么爱她?她有一种什么使得……”她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很尴尬,但并没有就此罢休。
我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回答。“信仰。我想是信仰。你知道,就是这个,这是我唯一能说出的原因。她信奉上帝,信奉真理,相信每个人都是善良的。我对这些信仰有疑虑。她能理解我的疑虑,完全能理解,于是我就很容易分享了她的信仰。”我很早以前就在内心深处关闭了所有回忆梅林达的门窗。但是在比阿特丽斯——这个我尊敬的女人,这个很像我失去的那个人一样开朗、坚强的女人——面前,我不可抗拒地打开了这些门窗,而心灵里的鬼魂便游荡了出来。第一次见到梅林达是在布鲁顿教区的教堂里。她坐在她父亲身边。她父亲派人来喊我去商量训练马匹的事宜。他刚刚买了几匹马。(大多数弗吉尼亚人在安息日是不干这种事情的。可是她父亲不是那种让琐屑的礼仪干扰正事的人。而我的父亲除了礼拜天之外是不让我出去的。于是我答应跟新教圣公会的教友一起做弥撒,就坐在楼座上。)我的眼睛发现了她,在唱圣歌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眼睛跟五月的草一样碧绿,她的头发跟秋天的草叶一样黄。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全身都没有了气息。
《爱情与荣誉》第十七章(3)
但是我爱上她不是因为她那一刻表现出来的纯洁气质,也不是因为我跟她父亲走到他们家的谷仓,骑着那匹别人连马鞍都不敢套上的公马时,她看着我的那副神情。我爱上梅林达是因为她有某种超越于美丽和性格之外的东西。她很会笑。我告诉她,我们的社会不公平,不应该由大西洋对岸的贵族为了自己的利益来统治美利坚勤劳、宽容的平民。她总是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但是当我说出最可怕的担忧,表达出让我担心的预感――我们国家的机会、我们这块土地的资源、水和气候将会培育出一个新的民族,这个民族将会抛洒热血去换取自由的时候,她总是笑话我的忧虑,抱着我,坚定地向我断言,我们的生活是会有前途的。我们会有一个家庭。我们会有和平。在她死了以后,我再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了俄国。
她父亲在威廉斯堡郊外拥有一个烟草种植园,所以认为我配不上她。我想这也对,不过我配不上她的原因跟她父亲的不一样。她父亲反对我们俩的关系,使得我们匆忙地就在相识的那年圣诞节结了婚。那个冬天还没有过完,她就有了身孕。
“我们住在一个寒冷而潮湿的茅屋里,快到分娩的时候,她父亲来看望我们,说她可以回家去生孩子。我想他说得对。那正是我考试的时候,她父亲答应一旦她要分娩就派人来给我送信。我答应飞马及时赶回来。她相信了我的话,笑了。她从来都相信我。
“送信的人来了,不是从种植园来的;那个人是我岳父的一个朋友。‘两天前你的妻子发皮疹,’他说,‘今天早上分娩……婴儿也有痘疮。’他们……嗨……嗨……”
我得把目光转到炉火中才能继续讲下去。我没有料到讲起这些事来是那么困难。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讲到这里,我还是漏掉了许多东西。我不能告诉她,当我的妻子躺在床上忍受煎熬的时候,她父亲曾派人到威廉斯堡去请医生,那里的王室总督知道我在政治上一贯持叛逆的立场,就派那个医生去给更忠诚于国王的臣民看病——这件事加剧了我仇视王室统治的情绪,同时也令我内疚不已:我的妻子和孩子是因为我才死的。
“在我赶到那里之前,他们因为害怕痘疮就把母子俩掩埋了。我回到家里跟父亲一起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们父子俩相互敌视。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回学校去了,但是也不想养马。我告诉他,我想去参军。我们有一个邻居,他买了我父亲的马。他告诉我美利坚将来会需要自己的将军,他鼓励我到欧洲去接受训练。我父亲给了我路费。”
她点着头,仿佛听懂了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后来嘛,”我说,“后来的情形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我学会了打仗,到处找仗打。”
“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什么意思?”
“你做梦吗?”
“梦?你是说……白天的胡思乱想,还是晚上的幻觉?”
“晚上。”
“梦跟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是做梦了,对不对?”
“我想,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总做同样的梦,还是总做不同的梦?”
“梦是偶尔之间的胡思乱想,是夜晚稍纵即逝的疯狂,人体在白天聚集了一些有毒的体液,晚上睡眠时恢复消耗的体力,释放出这些有毒的体液,从而引起梦。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你——”
“请你别告诉我你信迷信!”
她停住了。“我让你生气了。”
“没有!当然没有。”
她十分真诚地望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惭愧,然后她把目光转向炉火。
“比阿特丽斯,”我说,“听我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生气,你却硬说他生气,那他就会更生气!”我窃笑着,这笑声是强迫出来的,很不自然,连我自己听了耳朵都很难受。“你干吗这么……偏爱梦?”我听得出自己的声调里有一股冲劲,选词上有刻薄之嫌。
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面对着我,毫不畏惧。“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她说。
“比阿特丽斯,我……我不……我不会……谢谢你。我是说。我也不会伤害你的感情。我……是的,我生气了,我承认,对不起。但是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