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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了香插到佛前,跪在蒲团上深深叩首。
这个动作竟是如此熟悉……
边塞呼啸的长风,寨里猎猎的旌旗,大帐高悬的红绸,碗里荡漾的美酒。
“我要是横推力压,不信、不忠、不义,出卖兄弟,我不得好死。上阵,一刀被杀,一箭被射;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叫大当家的杀了我!”
昨日种种,如在眼前。
结果最终没能走成。
顾惜朝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回屋把那字条撕得粉碎。这一去后会无期,他想,或许应该等那个人再来寺里的时候亲口告别。
谁知戚少商竟一直没有来。
冬至那天大雪纷飞,雪片足有小儿巴掌大。顾惜朝自体力恢复后常帮正觉抄写经书,那天正当一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眼看要抄完,多日不见的铁手突然来访,神色黯然。
顾惜朝提笔的手顿了一顿,“心无挂碍”的“无”字,便被一滴墨掩住了。
他尽力稳住心神,放下笔:“大哥此来,有什么事吗?”
铁手犹豫再三,才低声道:“戚少商已被打入天牢。”
顾惜朝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随手将那张被污了纸扔向纸篓,淡淡道:“与我何干?”
不仅有关而且关系大发了。
十一月初,金国派使者来宋,原是为告诉大宋皇帝金国的牛马瘟疫已经缓解,让大家宽心静待明年联手攻辽。谁知赵佶在与金使和和气气宴饮游玩了半个多月之后,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让金使察觉出赵佶口中给金国的岁赐原本就是五十万金帛,而不是赵良嗣等人送上的定礼所代表的三十万。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赵佶立刻宣诏赵良嗣,金使一番喝问之下,赵大人面无人色,连连推说定礼一向由戚少商照看他全然不知此事。赵佶大怒,命三司连夜会审戚少商。戚少商倒是坦率,当即供认出定礼被劫、自己怕金国责问而私毁国书的事,并称此事全是自己一人所为,与使臣赵良嗣、副使王瓌及众护卫无关。
满朝哗然。
也不知是戚少商是不是记性太糟,竟然绝口不提劫匪是被何人唆使,连将功补过的机会也没给自己留下。于是,失职在前,欺君在后,当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铁手解释完来龙去脉,顾惜朝仍是古井不波,抽了张纸自顾自的重新抄写心经。铁手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如今已非公门中人,不必受职责所缚,自不会看着兄弟去死。今晚三更,我有意去刑部劫牢,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顾惜朝冷哼一声:“大哥神通广大,怎会需要我这点萤火之光。”
“刑部高手众多,以我一人之力绝非敌手,”铁手言辞恳切,“我会将他们引开,尽力拖延,你趁机入牢开锁即可,应是万无一失。”
“你们这些大侠,果然是义薄云天,”顾惜朝冷笑,“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大侠,我对侠义二字没有任何兴趣。你要送死便只管去,凭什么要我凑热闹?”
一时静默,只余墙外罡风朔雪声声呼啸。
铁手踌躇良久,道:“既然你蔑视侠义,又何必拼上性命阻止宋金结盟?”
顾惜朝脸上的嘲讽渐渐褪去,手中羊毫笔搁在了一旁,良久,才道:“此事,只为我自己罢了。”
夜半。
终究没有得到顾惜朝支持的铁手独身潜到大牢附近准备见机行事,却见大牢前灯火通明,刑部诸高手竟齐聚牢前,甚至连龙八太爷、天下第七等人也严阵以待,分明是一早得到消息因而严防劫狱的架势。
铁手心里一沉,不仅为今夜的毫无胜算,更为他们为何会得到风声。
顾惜朝,难道你……
而在同一时刻,顾惜朝正在牢内对刑部老总朱月明拱手:“一切有劳刑总。”
朱月明笑道:“哪里,老夫该感谢公子才是。此番戚少商绝无生路,太师那边,老夫一定将公子大功禀上。”
顾惜朝脸上笑意浅淡,恭谨道谢后,忽然轻描淡写地提了句:“不知刑总可否让在下单独见见戚少商,看他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哈哈,这有何难!”
“这是我第二次看你入狱,”天牢里,顾惜朝望着因他出现而震惊不已的戚少商,面无表情,“戚大侠,你和牢狱之灾还真是有缘。”
“你是怎么进来的?”戚少商失声道。
“你说呢?”顾惜朝嘴角微微挑起,“你的好兄弟铁手约我今夜同来劫狱,我向朱刑总出卖了他,自然被刑部视为盟友,能进来看你,又有什么稀奇。”
戚少商抓住铁栅栏,目眦欲裂:“你……!”
顾惜朝并不理会他的怒气,悠然续道:“你们这些大侠总是不长记性,明知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还来信我,被卖了也是自找。说起来铁手还该谢我,按他原本的计划,你或许能逍遥江湖,他却难全身而退。以你的大侠心肠,只怕一辈子都会活在内疚中,还不如干脆的死了好。你周围的人为什么总是那么笨?一个个抢着替你去死,却没想过背负他人性命而活下去会是多么痛苦的事……”
他原是想激怒戚少商,不料说到此处却触到自己的伤疤。晚晴以死换来朝廷对他不予追究,这是他永不能消弭的痛,一碰便重又鲜血淋漓。一咬牙,他转身背对戚少商,换了话题:“为了置你于死地,我盗定礼,盗玉山子,没想到你总能化险为夷。有时我真不知你这神龙有多少条命,不过现在好了,你终于是要死了……”
在顾惜朝长篇大论的同时,戚少商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太熟悉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啰嗦。每当顾惜朝开始东拉西扯,就意味着他犹豫了。
“你在故意激怒我,”戚少商沉声道,“为什么?”
顾惜朝微一愣,回身看向他,过了片刻,才道:“你怒与不怒迟早是一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愉快,很轻松,一如他在连云寨下说“我现在就答应你”的时候。
“如今你已无法拦我的路,朝中高手也都被牵制在这处大牢。若我再去逼宫,你觉得胜算有几成?”
他快步离开了大牢。身后传来戚少商的怒吼,并未让他有一次回头。
顾惜朝一向狂傲,而他的行动力在很多时候都证明了这狂傲自有其资本。“去逼宫”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随口的玩笑或者恫吓,不出半个时辰,他已经身体力行。
他当然不怕戚少商将这计划说给刑部众人知道——谁会相信一个死囚的胡言乱语?
低头看一眼身上劫自金使护卫的服装,他忍不住笑,扮过了辽人扮金人,他还真是……“四海为家”啊……
假传金使口信连夜进宫,赵佶再不耐烦也得从被窝里爬起来强打精神接见。集英殿上,三尺长剑抵了天子咽喉。这一次可不再是替身,若他手上一个不稳,真要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了。
“姓赵的,戚少商在哪儿?叫他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这话一出口,顾惜朝自己都觉丢脸——看来土匪也需要天分,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冒充的……幸好赵佶早已抖如筛糠,无心分辨,连声道:“好汉,有话好说!”
“有话也不是跟你说,”顾惜朝轻蔑地笑道,“我劫夺岁赐定礼与国书,原以为宋金联盟必不能成,谁知那姓戚的竟然力挽狂澜坏我大事。想我堂堂大辽第一刺客、‘沙狼’首领,何时受过这等侮辱!今日若不让我一雪前耻,我就让你大宋皇帝人头落地,看你还如何与我大辽作对!”
于是戚少商来了。众高手紧随其后,将禁城封锁得严严实实,却不敢擅动。
闻讯而来的还有诸葛神侯和三位名捕,并在御街与铁手不期而遇。或许是因为大局为重,或许是因为那句“邪魔无阻”依然足以沸腾血液,重聚的四大名捕默契如昔,全无半点芥蒂。
一切犹如三年前的那一战。
戚少商在金殿外看见顾惜朝。今天是腊月初一,冬至,也是朔日,天上并无半分月光,他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对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清晰得像用刀子刻入骨髓,痛不可当。
事已至此,除了全力一战,他们还能如何。
长剑交击,星辉流泻。
两人身形频频交错,步法招式均是神契形合,仿佛是同一个人执了双剑翩然起舞。然而那锋锐的杀伐之气又分明不是幻觉,他们的剑里明明白白的都有恨,天圆地方那么大的恨,不死不休。
这一次没有熊牙,没有发狂的赫连春水,没有息红泪,他们之间,应该会有一个明确的了结。
谁生谁死?谁罢谁休?
那场千里追杀犹如梦魇,魇住的又何尝只是戚少商一人。他们一路对立一路以命相搏,熟悉对方甚至超过了自己。到头来曾经与自己同行的人逐一离开,他们竟成了对方过往的唯一见证。若世上不再有顾惜朝,谁会知道九现神龙曾经的雄心勃勃目光如炬,谁会知道他曾在月夜说起自己如何为心上人折来悬崖边的蔷薇?而若世上不再有戚少商,谁又会知道十恶不赦的顾惜朝曾经为了一腔宏图如何辗转奔走,谁又会知道他在得到一声真诚的赞美后会露出纯净的欢颜?
所以戚少商注定无法杀死顾惜朝,因为那意味着将曾经鲜活飞扬的自己一起杀死。
而顾惜朝也注定无法坐视戚少商成为真正的叛国罪人,因为那意味着自己生命里仅有的一瞬光明也被否认。
顾惜朝不惧下地狱,却不能容忍骄傲被践踏。
与戚少商结为知音,一直是他的骄傲——纵然他自己也曾构陷戚少商通敌之名,纵然到现在戚少商在他眼中仍是草莽。
这一切,旁人永远无法理解,而他们也不需要旁人来明白——甚至不需要对方明白。
对戚少商而言,现在他所知的全部的事实仅仅来自不久前在大牢里听到的口谕:天子遇刺,急赦他一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