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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百介跑了过去,两手紧抓着老人的双肩问道:
“老、老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一声远雷响彻天际。
百介紧盯着老人的脸庞。
只见他两眼茫然,一脸龌龊。
一头散发也没梳成髻,整张脸上布满掺杂着白须的胡子。
老先生、老先生,百介摇了摇着看似乞丐的老人肩膀好几回。
“妖魔现身的日子指的是什么?”
“妖魔现身了,要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老人张着不剩半颗牙齿的嘴直打着寒颤。”
“老先生,这妖魔是什么身分?”
“御前,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原来这传言不仅只在城中流传。
就连此等卑贱者都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御前夫人不仅在城中,即使在城外也广为人们所畏惧。
可怕呀、可怕呀,老人喃喃说着,整个人缩进了草席里。百介剥开草席追问道:
“老先生,这御前夫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传言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
“城下所发生的一切惨祸,均为御前夫人所下的手。真是骇人哪。”
“且慢。为何就连领民都得遭此威胁?”
这御前夫人理应为阿枫夫人——亦即前任藩主之正室。岂可能迫害一己之领民?
哎呀,老人发出一声惨叫,雨滴顺着龌龊的脸颊滑落下来。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大伙儿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饶、饶了咱们罢,救救咱们的命呀。”
戏称她御前夫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七、七人御前——七人御前肆虐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仅牺牲七人,岂足以平息其怒?同时还有百姓挟此风声趁火打劫。不论是町民还是百姓,个个全都干过坏事,只晓得乘机为恶,从未对其心怀畏惧,再加上城中的家伙们也没祭祀过御前夫人,因此……”
如今才教御前夫人更为愤怒呀,老人高喊道。
一阵远雷响起。
“放、放开我!”
不躲起来哪行?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身才成,老人甩脱百介的手,抱起头来不住打着哆嗦。
“何以需要躲藏?”
“不躲起来势必难逃劫数。先前鸟居倒塌,昨日河里的鱼死亡殆尽,今天可就轮到咱们了。”
“鸟居倒塌?河里的鱼——死亡殆尽?”
“是呀,就连镇守(注36)都不再保佑咱们了。因此所有町民百姓,如今全都躲进了檀那寺或神社内,贴上护符祈祷乞饶。咱们也不想丧命呀。”
“大家全躲进了庙里或神社里?”
看来民居内果然真的没人。
“若是如此,老先生为何……?”
“我身无分文,哪买得超护符?这下得赶紧、得赶紧找个地方……”
即便想躲回家中,他也是无家可归。
啪啪,此时傅来阵阵涉水声,只见两名男子从水渠那头跑来。其中一名顶着凉席充伞、仅穿着一件禅(注37),另一名则是身披褴褛破布、看来应是个乞丐。
“喂,阿丑,原来你在这儿呀。”
老人听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大家都到桥下去了。别担心,咱们已经安全了,安心罢。瞧瞧那位修行者给了咱们什么。”
看似乞丐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纸护符,在老人眼前摊了开来。
“这、这护符是……?”
“这是保平安的陀罗尼符。那位修行者将护符也分给了咱们,并说只要把这藏在怀中祈祷便可。来罢阿丑,这张是给你的。”
噢,老人高声感叹道,连忙夺下护符,虔敬地塞进了怀里。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只见他低头合掌,感谢上苍。
“那位修行者不收分文,还真是慈悲为怀呀。”
“还提醒咱们今儿个是个雨天哩。”
“雨、雨天会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百介这么一问,身穿禅的男子一脸讶异地转过头来问道:
“你是什么人?”
“小,小弟是个旅人。”
“旅人?看来你可是碰上灾难了,偏偏挑上这种日子到这儿来,可是你的不幸呀。阿寅,你说是不是?”
是呀,看似乞丐的男子边搀扶着老人起身,边应和道:
“可怕的灾厄逢雨将从天而降。是罢,亥之?”
“是呀,除了注定将国破家亡,说不定还会发生更骇人的灾祸——不过,只要依照那位法师的指示,便能安然无恙了。”
“法师?可就是那位修行者?”
——修行者。
“说来还真是吓人,这位修行者可是法力无边呀,所预言的事儿全都教他给说中了。阿寅,你说是不是?”
“没错。他曾预言城下将发生些什么灾厄,全都一一应验了。”
——听来似乎就是又市。
“若想保住性命,最好尽快找到他求个保佑罢。”
“快去罢。”
“这、这位修行者人在何处?”
“在桥下将护符派给咱们后,又摇着钤四处找还没拿到护符的人去了。能获得他的保佑,真是三生有幸呀。”
这下似乎是朝武家屋敷那头去了,半裸的男子说道:
“今日想必就连武士们也纷纷贴上护符躲在家中。如今全城下还不信那位修行者的,大概仅剩藩主殿下一人了罢。”
——这铁定是又市。
上武家屋敷去了是罢?百介稍事确认,便告辞上路。
事态的发展常超乎百介的预料。总而言之,这下非得赶紧见到又市不可。
雨依旧下个不停。
走过不见人影的大街,终于来到了武家屋敷町。
倘若碰上太阳下山,可就万事休矣。
毕竟身上没一盏灯笼,天色暗了将伸手不见五指。
武家屋敷町同样是一片静寂。
不过,稍稍可以感觉到屋内似乎有人。看来那看似乞丐的男子说的没错,武士们似乎都藏身家中,力求回避这场劫难。
家家户户的门前和玄关,都贴有那教人眼熟的护符。
稍早没能仔细瞧瞧,这下百介才确认这些的确是又市常沿路派发的辟邪护符。
看来又市已有所行动。看到这护符贴满每一户人家的所有门窗,教人对又市的高明手腕还真是由衷佩服。说服学识匮乏的百姓或许容易,但就连武士们都让他给——
——不对。
这回可是武士先被说服的。
御前夫人亡魂现身的风声先是起于此地的武家屋敷,稍后又传进城内,最后才在领民之间散播开来。
百介四处搜寻又市的身影。
夜色缓缓降临。
每一栋屋子上……
都贴满了辟邪的护符。
有些贴了两、三张,有些则贴了更多。
从稍早那乞丐的话里不难听出,领民们对又市似乎极为信赖。
走到最大一栋宅邸前时,百介停下了脚步。
——这屋子没贴护符。
就连一张也没贴。门牌上的姓氏写着……
——樫村。
樫村兵卫?
这栋就是那家老的宅邸?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不仅外头没人守卫,就连个小厮的影子都见不着。
百介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似的,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大门里。
雨势愈来愈大。虽然百介早已是浑身湿透,但仍觉得不想再被淋得更湿。他先是为了避雨走到了轩下,最后又不自觉地走到了玄关外。
他发现屋内门户洞开。
和其他宅邸正好相反,这屋内所有门窗竟然全都开这。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此人对妖魔毫无畏惧?
——不可能。
昨儿个黄昏时分,才听到那几个死神们嘲讽樫村是个教亡魂出没的传闻给吓破了胆的窝囊废,平八亦曾提及,这家老曾举行法会祈祷求神拜佛,听来对这妖魔理应是心怀恐惧。
百介呆立于玄关外。
毕竟他从未造访过地位如此崇高的武家宅邸。樫村是本藩的城代家老,和上八丁堀的穷酸同心家作客完全是两回事儿。
就连该如何打声招呼都不知道。
“请问——”
虽然试图朝屋内呼喊,但百介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由此入屋毕竟有违礼节,像百介此等贱民,理应由后门入内才是。
是何许人?突然听见屋内有人应声。
大概是察觉有人站在外头了罢。
昏暗的廊下浮现出一片白影。
来者是个个头矮小的老武士,身穿水色无纹的袜,上着白衣白袴。
——看来穿的似乎是丧服。
一张小脸看似和蔼,不过神情明显带着倦意。
“尔为何许人?”
老武士有气无力地问道。
“大、大爷可是北、北林藩家老樫村大人?”
“在下正是樫村兵卫。”
个头矮小的老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请、请大人宽恕小的无礼!”
百介尖声喊道:
“小、小的来自江户,名日山冈百介。”
百介赶紧跪下身子,磕头致歉道:
“——如此冒犯,恳请大人多多包涵。”
“无礼——这字眼是社稷尚须遵循礼仪度日时才说得通的。对礼仪早已沦丧殆尽的本地而言,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请起罢。尔大老远自江户来到此穷乡僻壤,想必是有什么缘由,就入内说个清楚罢。”
想不到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沉稳。
“但一如大人所见,小的已是浑身湿透。”
“这何须在意?”
“恐有沾污贵府之虞。”
“这也无须在意。倒是如今屋内仅剩在下一人,也无法端出什么招待。”
“宅邸内——仅剩家老大人一人?”
“不论什么人——死时终将是孑然一身。”
死?座敷周围挂满了白布幔。
中央铺着一床五幅(注38)宽的木绵被褥,文房四宝上头摆着一支以奉书纸(注39)包裹的白鞘平口(注40)短刀,一旁则摆着一封致大目付的书状。
“家、家老大人……”
“这等事原本应在庭园内办才是——只是不巧碰上天雨。”
况且这场雨看来还真是冷哪,樫村望向庭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