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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呵……”
“什么事?”
但是春兄立刻把肘子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全身战栗着,显然的在她现在的情
绪里她又分化出来另一股热流,告诉她不要去说。
“你的事吗,我一定……”
春兄痛苦地摇头。
“告诉我。”丁宁鼓励地摄定地用力握住她的手。
“地户们要联合推地, 今天晚上来齐。 ”丁宁吃惊地更死劲地握住她的手。
“是吗?你说的是吗?”
“是的,是的,我听大山说的,他让我不许告诉……你。”
“为什么大管事不回呢?”
“大管事想暗中压下。”
“混蛋!”
丁宁把她的头轻轻地攀起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凶狂地走出去。
一出腰门,正看见大山瞪圆了眼睛四处找他。
“呵,你!”大山铁畚箕一样的大手,失望地颓丧地扯住了他,牙齿碟着牙齿,
剪绒的大眼镶满了泪水。
“完了!——”丁宁全身的脊髓一凉!
“都死了,柳子从——南,南大桥推下来的,女孩让胡子……老头吊死了,胡
子在狼窝汪着呢!……”
丁宁没命的推他,痛心地怒喊:“你这混蛋,不要说了呵,你,不要说了!”
如今,他完全的疯狂了。
他没命似的往西跨院跑去。
刚一进门,便把一个人碰了个趔趄,一咕碌就从袖筒里跌出一个红色的纸包,
夕照里,可以看见上面写着:“奉上尊耳二只,敬烦相借现洋二万元正。天狗。”
“什么?少爷你已经知道了吗?这个,这,刚才接龙驾我在大门枕上捡的!”
老管事趴在地上指着包儿,满脸的虚汗。
眼前嘤的一声,丁宁一把手扶在门框上。
第十一章
钱。
丁宁一清早就坐在梅花几旁,在一张笺子上飞草着,忽然冷丁地顿下来,就坐
住了凝神。
屋里非常地静,窗下花栏里灵子无语地在剪花,一切都不愿意吱声。
桌上的纸张杂陈,丁宁把笺子轻轻地一推,便露出几行蓝靛色的字码下刚写完
的墨迹字。
职奉师长手谕,衔命星夜来连,即趋公司探寻一切,据陈师长来电均已照办,
公司诸太爷故知,亦莫不尽力捞寻,总经理梅翁,尤为太息,奈太爷出走时……
丁宁不耐烦地向外一推,蓝靛字便都畏缩地逃到一张白纸底下,只露出一段短
短的尾巴——“知府中派大管家来连主持,已着人迎候。”
丁宁用一叠信纸生气地把它一盖:“还着人迎候!混蛋!”一个日本风的信笺
从桌边上震落在斗纹的方砖上。
捡起。
放在几上。
前日间,来家楼小酌。语间频以曾代子系于嘴角,赔累念万之事不及焉。仆亦
唏嘘,作旬以悼其情。有箱根山下樱初蕊,渤海滩头泪未干之句。不期竟成永省。
哀哉哀哉!魂其归来兮。情天难补,当期五百年后。
梅叟狂草于大连富聚公司。
豆子相思十九秋,吹萧人忆尽楼头。春风不予曾代子,五百年前说风流。
伤心一曲唱娉婷,红牙檀板小伶声。亡国不知身后事,空对扶桑万种情。
国破家亡泪不干,漂零身世总堪怜。冰为肌肤风为带,火灭烟消卅二年。
丁宁看完了,便随手把它撕成两截。
“老管事的还没来吗?”
没人回答。
丁宁四周看了一看,便放大了脚步在地上走。
灵子怯怯地走进来,嗫嚅地说:“叫我吗?”
丁宁摇摇头,又踱着。
忽然他又站住了,低声地向灵子问:“看见大山了吗?”灵子摇摇头:“——
我看他们挺齐心的。”丁宁不语。
“老管事的出心,也不是无意的,他是想压住他们,支吾着说老爷回来再和他
们交代,说不定过了几天,天一落雨,一天云彩就都散了,唉,可怜他,他还想着
压住等老爷回来呢……唉!”
“不过,哎,如今他把他们的势力都酝酿成了……想不到在不久以前,这种势
力本是我所欢喜的,而现在都反而作成我的仇人……他们将使我濒于完全破碎了!”
丁宁眼光怒睁出来。
“他们庄稼人更死心眼,少爷看着就让……点吧,他们这回心挺齐的。”
“这本来是我的初衷,可是,如今却……”丁宁两拳狠狠地握着,“……不成,
——不成,绝对的不成了。”
灵子的眼睛又潮湿了:“我又何曾不知道呢,老爷出了意外,二管事又绑去了
……不过也得……”
“唉,这些都不算!”丁宁苦楚地摇头。
湘灵看了他一眼,又动情地说:“大山那小子又和你作对……”
“这都不算!”丁宁裂帛似的在腔中叫着。
灵子惶惑地向他看了一眼,遇见他的眼光,又羞怯地恐惧地低下了头。
“唉!这些都不值得我一击,我只是还没动手罢了,……我要动手,眼前就没
有一个足够的敌手。”丁宁兴奋地占据在屋地的中央,声音非常地高亢。
“父亲的死,我不在乎,这在我的心底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丁宁澎湃
的语势,汹涌地向外喷逼,不过忽然就像背忘了词似的,腾地顿住了……屋里一切
都好像成了真空,丁宁的嘴唇不自然地痉挛一下,一只凭空举起来的手,也徒然无
力地落了下来。
丁宁如同刚刚受了枪击似的一样的沮丧,把头无力地垂着。
灵子吃惊地不解地看定他。
半天半天丁宁才好像又恢复了生命似的,把苍白色的面庞,渐渐地抬了起来。
他看见一双无底的眼睛,在向他无告地望着,两手痉挛地摊开,用内心的嘴唇,
悲抑地颤动着,哀诉着,“她去了,她去了。她永远的去了。”
笼罩在眼前的,是一片烟,什么都不见。
丁宁呵!
水样的悲哀,水样的身世,把丁宁带到永远的水里去了。
丁宁又脉脉地向灵子看了一眼,好像询问她似的:“我要告诉你吗?”
忽然门帘闪动处露出一个人影。
丁宁一扭身便奔过去。
“谁?”
刘老二惶惊地立在旁边:“少爷,电报。”
丁宁向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把一封电报和两封信拿过来,便转进屋里。
丁宁的一字眉立刻剑样地直竖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便很小心地掖在衣袋里。
“他又说些个什么?”
“你看。”丁宁把电报放在她的面前。
“又是叽叽叽地乱叫,反正就是三个字‘找不着’,就完了!”
丁宁在眼角里看见老管事的走来,便问:“他的钱提出来了吗?”
“他是十年零三个月呀,干数来元,除支净欠,还存九百来元。”
“你先提出来,扣在手里,等着急用。”丁宁说完了在地上走了两圈。
“呵,这几天你太吃力了……”丁宁一眼看出老管事好像比先前老了许多,面
色非常的忧戚。
“唉,只是老爷……我……我,又算什么?唉!”老头儿又使劲地眨着眼。
丁宁很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劳碌的皱纹,脸色也没二年
前的康健,丁宁根觉自己的心里涌出来一层赤诚的悲悯,对他的每个忠实的皱纹,
都有着无限的矜恤。
老头儿失神地木立着,整个的轮廓都充满了悲恸,他的全身苍黑色的大褂,更
形容出他心底的严肃的悲哀。
丁宁看着他的衣色,觉出非常的奇怪,天气是如此的奇燥,怎么他反而换上了
这么一身浓重的颜色呢,他细细地向他全身检察了一遍,全身都是一致的苍黑,甚
至在他衰老的容颜也是苍黑了。只是开衩大襟里,却隐隐地在苍黑里显示出一道白
——一条白带,丁宁把他的衣袂很迅捷地掀开——呵,他知道了,这是一条孝带。
“呵呵……”老人全身都颤抖着,两颗很大的泪珠在他的打皱的眼圈里直转。
丁宁感动地摇了摇头,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灵子俯在茶几上无声地泣着。
屋里悲哀地沉默着,沉默的悲哀在流动。
半天半天丁宁才用着勉强的声音说道:“你还是把白带去掉了罢,千万不要让
人知道。”
大管事的去了。
灵子过来和丁宁低声地说了一句。
“他来作什么呢?……”
“在这儿见吗?”
“就在这儿见。”
灵子告诉小丫头摆过了两个茶杯,便躲到暖阁里去。
刘掌柜满头黏汗地跑来,进门气喘嘘嘘的:“呵,呵,我给少爷补拜个节罢。”
“坐,坐。”丁宁命令似的客气着。
刘掌柜还只顾打躬作揖,丁宁让了半天,才在紫檀色的炕毡上坐了半个屁股。
丁宁看着他那副脸相,自己很少接触过的鬼祟的神气,觉得憎恶异常,父亲真
是太胡涂,怎能用这样一个猥琐的人物呢,什么事情,到了他的手里还会不变成一
团糟呢。
丁宁安安静静地按照自己方才好的问题,来问了柜上许多的情形,心下便
毫不迟疑地立了一个铁的决定,刘掌柜猥琐自私,绝非可靠,一定得去掉他。钱号
现在向内借都是四五分利,外放几乎是大加一大加二,负债的人怎能担负得起呢?
将来一定得弄成连环破产……
丁宁尖锐地看了刘掌柜一眼。
“你来有什么事?”
“呵,呵——”刘掌柜像挨了一箭似的左右狼顾。
“没有人,你说罢。”丁宁皱了一下眉头。
“少爷……我听点风声,不是我心慌,实在是少爷,我,我,我听见了就赶来
的。”刘掌柜气喘嘘嘘地吞吐地反复地说。
丁宁非常的疑惑,眉头皱得很紧,想不到这消息会扬出去这等的快吗?呵!…
…
“少爷,也许不会,不过刚才从铁岭来的老客这么说,少爷,你看,叶……”
丁宁沉静地看定他。
“这事真挠头,听说,听说,哎,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