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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推上去了,听说那边黑土地,一掘一丈二,一年一个。现在豆子都像脚指盖一
般大,一个小伙子要过去开一方,落一方——”
“说的就是呢。”张大白话脸上露出矜持的喜气,“鸳鹭湖的马明,搁江北混
得挺字号,他托人雇我作打头的,一年二百块。”
“那你怎不去哪?——”是花占魁轻藐的声音。
“我这就去——”大白话红涨着脸大声地喊,“今天谁要他妈的不推地,谁就
是大家伙揍的!”
“咱们一齐推,都上江北去,你大嫂好死赖活的我也不管她了。”李大邪火低
下了头。
“好,一言为定,谁不去,谁他妈的就随着太阳老爷落!”张大白话腾地站起
来,两眼发光。
“那不行。”花占魁又狠狠地吸了两口水烟,看着那个烟实在是着得不可再着
了,只能吸进来一口烟袋油子味,这才连忙把烟灰吹出,慢条斯理地说,“那不行,
那地方水土硬,水,都像儿马尿似的,红红的,红红的,喝了的人手指节都像小棒
捶似的粗,女人,一到那,不到两月,没好……我知道的多。”说着又斯斯文文地
捻了一颗烟团,又咕噜。
李大邪火把头沉沉地低了下去,直到不能再低。
“那都是胡说,要那么说,人到那就都得绝种了。就说咱们这个地方罢,开荒
斩草还不到小三百来年,也都没变成男人国呵,大姑娘虽然涨价了,那都是让李乡
绅那样的给占去了,也没看见谁拉出杆子来×牛肉呵!”张大白话一边悲哀地看着
李大邪火耷拉下来的头,一面狠狠地对花占魁喊。
“就打不抽着杆子×牛肉吧,也就得两条驴圣戴一个套包呵!”花占魁一面说
着,一面用眼睛瞅着张大白话,等着他转颜色。
“×他妈!”张大白话心里卜卜直跳。“我不推地我不是人,我在这里,王八
兔子的气我都受到了。”张大白话一甩袖子就望那边走去。
“哎,寡生气也不行呵,回家掀掀被窝,看着自己的老婆让那个黑小子出溜呢!”
后边又掷过来花占魁阴冷的声音。
张大白话只装没听见,忍住眼泪,故意地匆匆地向老田凤那一堆人里走去。
这一群也都在兴奋地谈着。
其中老田凤和黄大爷甚至都有四五十天地,家里上下百来口人,都种丁府两处
窝棚。
这一群,作事都非常的机密而有经验,所以声音也没有那一群的那么高,都很
谨慎小心地在嗓子眼里进出。
最先闯进张大白话的耳朵里的是黄大爷沉着的声音:“咱们得抱住团呀!”
“那是,别听他们那些亡命徒们瞎咧咧,咱们也得挑着咱们可口的,他们都是
让大山那小子给耍疯了。”
“那帮小子都让穷神矇眼了,管他呢!”
“咱们不管那些,咱们还是论咱们的。”
张大白话偷偷地在旁边站了一会,一听不是自己插嘴的地方,连忙又凄惶地往
那边蹭去。
“哎,你来得正好,”杨大瞎一把就扯住他的膀子,“张大爷,我们这正想不
出道儿来呢,你说推了罢,咱们这些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作庄稼的,不种地干
啥去·。”杨大瞎说急了口,吐沫星子喷了张大白话一脸。
旁边坐着的白老大,惘然地抬起了头:“说的就是呢,去年我粮利七分借的钱,
新捉的鞑子马,我往那销放它。”白老大也没等谁来回答,又低下头用手指画地下
的浮土。
“还管那些呢,我明个抖搂抖搂就上江北。”张大白话非常肯定地说。
“呵,你真去吗?”杨大瞎揉着眼吃惊地向他看着。
“真的,这边算没咱们哥们的活路了。”张大白话连忙接下去。
“寡上江北也不行,我大姐在那边水土不服死的,我大姐夫一气回来了,在这
边过了一冬又去的,去了之后,人家的地都开完了,他置的那块荒,连个边栏四至
都找不着了,他冒冒失失地到局子一问,人家把眼睛一瞪,他迷迷地就出来了。后
来仔细一打听,又让人家荒局子放了二插了,他算白填火,现在,是人,信皆无,
人要到那边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了,别想好!”白老大说完了,又迟迟地在地上
画了老大一个“白”字,可是接着就又用手把它涂了。
杨大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张大白话直着脖子满脸通红,半天半天才抚着心口说:
“别听那个,那道上还有唐僧取经路过的花果山呢,瓜果梨桃什么的……”
“得啦,大哥别瞎白话了,听说那边井水还不如灰水,女人一喝,经脉就不用
想来!”
张人白话无可奈何地紫涨着脸,竭力地摇着头,半大半天才挣扎地说:“可是
在这儿就能逃出去一个死?”
杨大瞎也觉着方才说的一段话太冒失了,不该太伤了他的心,于是摇了一下头,
也就低下脑袋不言语了。
大家都沉默了,半天半天白老大才从沉思里转出来。
“唉,要论说呢大一统的江山,这块儿就算是福地了,旱涝保收,唉,那让老
天爷不下雨,奉票毛,捐税大……这才正经八辈年头儿赶的。”白老大把手指头上
的士向鞋帮子上不住地抹。
“你可也别那么说,大山就说过,从这以后没好,官家一天比一天地逼人,把
老婆孩子都赔上,也不够他们的。你想想,这不是明情理的事,咱们一年到头的从
早晨忙到晚上,剩不了那一筷头子的落想,希罕把持地送到站头子上,人家把真格
的拿去了,咱们换的是什么?是他妈的一把子毛奉票,咱们还有他妈不穷的!……”
“老大,你算说着了,都是弓长蔓他们一老一小的把咱们害了——非得上江北
去不可了。”张大白话又把文章落到题眼上了。
“还是大山说得对,咱们自己要不起来没好。”杨大瞎眯缝着眼说。
提起大山,白老大就露着微笑说:“大山说的话你起初听着总觉得不对题,你
过后阿,要仔细叭打叭打就知道啦,比如他给你讲,人别靠命吧……”
“他说的,让咱们都推,丁府的地不能放野鸡,然后还得租给咱们——咱们那
时就拿起来,不减租咱不干——我昨个想了一天一夜,这是个好主意。”是杨大瞎
的声音。
“我不管别人是怎的,我是他妈王八吃秤陀铁心了。”张大白话拍着大腿。
“我也推——”白老大迟迟地说。
“我也推定了,老大,这么的,方才我问过李大邪火,咱们六七个小户子都一
定推,再拉上李老二王发那七八个,咱们都推。过两天,天要真落雨呢,咱们再求
东家让粮咱再种,他死逼着去粮也得租给咱们,怎么说呢,推的太多了,他上那招
别的户儿呢,他要实在不去租了呢,那么咱们也就得活动活动了,就瞪着眼饿死不
成——哎,咱们就上江北!”张大白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反正破罐子破摔,到那河脱那鞋,寡瞎虑恋也不行——推,一定推铁了。”
旁边听着不说话的李二秃和几个别的小户头也都应了声。
“哎,你的高见,你的高见,咱们上江北,上江北,一定,一定上江北……”
张大白话简直的是满脸的喜气了,站起来拍衣裳上的尘土。
“可是咱们得有一件哪,咱们可得都去。”杨大瞎瞪起了两只瞎烘烘的大眼睛,
向三人投了一个询问的眼光。
“我要不去,我不是我爹揍的。”张大白话红着脖子看定了白老大。
白老大沉吟了半天,才无神地说:“咳,那我还有啥说的呢。”
“好,我就同李大邪火去。”张大白话转身就走。
“李老二和王发这些户怎么样呢?”杨大瞎撵着他问。
“他们那些个中流副儿①自然是随着咱们了,呆会我去透间透问——”张大白
话回过头来问。
①中流副儿,中等佃户。
“我去看看他们那些大户头。”杨大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痴立了一会,便向南边走去。
白老大还蹲在地上用手指头划地, 地上的浮土, 便顺服地凹了进去,作成了
“大山,大山”的粗劣的字形。
三缺嘴离开他们远远的,情态严重地在树荫里坐定了深思。
他想白老大这小子今天居然敢当着人面和我翻脸,杨大瞎那小子也敢挺腰,呵,
杂种,老爷拐着弯儿跟你斗,明处不和你争,暗处和你斗,我在你姐姐身上出气…
…
于是他又背诵了二台山上的老喇嘛告诉他的几个更野蛮的药名,和几种更野蛮
的姿势……他得胜地笑了。
忽然,一个毛毛虫落在他的脖颈子里,他又一激冷……他似乎又听见了老田凤
的狠毒的声音,他连忙用手又揩了揩额角上的汗,又向后边退去了小半尺。
于是他才模糊地听见是他舅舅老田凤的强硬的声音。
“反正他妈的我不推,我有带把的联系,我家里三四十天大亩地,我往那销放,
我因为租一个窝棚,我多拴了一挂车,我挑了他,我挑了他?我百十口人,干牙帮
骨,我于牙帮骨——我干不起!”老田凤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毅地说。
黄四爷脸上便露出了七分笑三分恼的样子,慢腾腾地掠着胡子。
“可是你不推也不行呵,这个年头不帮助人哪,你要还扯着尾巴揣下去,上秋
你连我老弟妇都得装在斗里约给人家了。你想,你计算计算,谷雨一场小牛毛,刚
涸过浮土来,大家就都等不及了,把珍珠花似的种粮曳死巴活地往地里撒,结果你
猜怎么着,连他妈个绿芽儿也没摸着个边儿,等到四月十八像他妈后老婆哭汉子似
的挤咕那两疙瘩雨点,人们又都疯了似的往地里撒大洋,你看抛了两次种,我的老
爷,多少钱,工夫,一个打头的一百一,就算咱们家都是父子兵,再雇上两个跟二
的,得,三百块出飞了,赶到昂蓬,雇铲地的,一块钱一个工,人家还滞滞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