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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性事物之中,凡是令人愉快的既不是对感官过分容易的东西,也不是对感官过分难的东西,而是一方面对感官既不太易,能使感官还有不足之感,使得迫使感官向往对象的那种自然欲望还不能完全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对感官又不太难,不至使感官疲倦,得不到娱乐。
接着他举花坛图案的布置为例,说明人与人的嗜好很不相同,“按理,凡是能使最多数人感到愉快的东西就可以说是最美的,但是正是这一点是无从确定的。”后来他又提到美丑的感觉与当事人的生活经验有关:
同一件事物可以使这批人高兴得要跳舞,却使另一批人伤心得想流泪;这全要看我们记忆中哪些观念受到了刺激。例如某一批人过去当听到某种乐调时是在跳舞取乐,等到下次又听到这类乐调时,跳舞的欲望就会又起来;就反面说,如果有人每逢听到欢乐的舞曲时都碰到不幸的事,等他再次听到这种舞曲,他就一定会感到伤心。
在这里他似乎放弃了理性主义的立场,采取类似后来英国经验主义的“观念联想”的观点来解释美感了。这也还是相对美的看法。
在《论巴尔扎克的书简》里,他特别称赞巴尔扎克的“文词的纯洁”。看全信的意思,“文词的纯洁”包括两个意思。第一是整体与部分的谐和,他说:
这些书简里照耀着优美和文雅的光辉,就像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身上照耀着美的光辉那样,这种美不在某一特殊部分的闪烁,而在所有各部分总起来看,彼此之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协调和适中,没有哪一部分突出到压倒其它部分,以致失去其余部分的比例,损害全体结构的完美。
这段话可以看作从形式方面来替美所下的定义,和上文他从听众接受的难易替美所下的定义可以参看。这基本上还是从亚理斯多德以来的传统的看法。其次一个意义是内容与形式或思想与语言的一致。笛卡儿在这封信里指出文章通常有四种毛病:第一种是文词漂亮而思想低劣,其次是思想高超而文词艰晦,第三是介乎第一二两种之中,想要朴质说理而文词粗糙生硬,第四是追求纤巧,玩弄修词格,卖弄小聪明。他认为巴尔扎克毫没有这些毛病,所以他的文词显出高度的纯洁。这种文词的纯洁也是从新古典主义运动以后法国文学语言的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与法国文学语言的另一个理想——“明晰”——是密切相关的;要真正做到整体与部分的谐和,语言与思想的一致,才能达到“明晰”。“明晰”是逻辑思想的优美品质,所以它正是笛卡儿的理性主义所要求的,他在《论方法》里就曾强调理性如果要掌握真理,那真理就须明晰地呈现出来,不容有可怀疑的余地。文艺常带有民族性,“明晰”和“纯洁”是法国文艺的特色。它的长处在此,它总是明朗的,完美的,易于理解的;但是它的短处也在此,它因过分侧重理智因素,情感的深刻,想象的奔放,力量气魄的感觉以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就不免受到损失。拿拉辛的悲剧和莫里哀的喜剧跟莎士比亚的悲剧和喜剧稍作比较,这个分别就立刻见出。
总观以上所述,笛卡儿对于一些具体的美学问题,大半还停留在探索阶段,还见不出一套完整的美学体系,但是他的思想基调是理性主义,而这个理性主义对新古典主义时代的文艺实践和理论却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三 布瓦罗的《论诗艺》,新古典主义的法典
新古典主义的立法者和发言人是布瓦罗(Boileau Despréaux,1636—1711),它的法典是布瓦罗的《论诗艺》。像朗生所说的,“《论诗艺》的出发点,就是《论方法》的出发点:理性”(4)。“理性”是贯串《论诗艺》全书中的一条红线。在第一章里布瓦罗就把这个口号很响亮地提出:
因此,要爱理性,让你的一切文章
永远只从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5)
——Ⅰ:37—38行
这“理性”也就是笛卡儿在《论方法》里所说的“良知”(6),它是人人生来就有的辨别是非好坏的能力,是普遍永恒的人性中的主要组成部分,所以在创作过程中,一切都要以它为准绳:
不管写什么题材,崇高还是谐谑,
都要永远求良知和音韵密切符合。
——Ⅰ:27—28行
一切作品都要以理性为准绳,都只能从理性得到它们的“价值和光芒”,这就是说,文艺的美只能由理性产生,美的东西必然是符合理性的。理性是“人情之常”,满足理性的东西必然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所以美也必然是普遍的永恒的,是美就会使一切人都感觉美。下文还要提到,布瓦罗和其他新古典主义者大半都在相信普遍人性(主要是理性)的大前提下相信美的绝对价值和文艺的普遍永恒的标准。
依理性主义,凡是真理都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美既然是普遍永恒的,它就与真只是一回事了。所以布瓦罗在《诗简》里说:
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
真应该到处统治,寓言也非例外:
一切虚构中的真正的虚假
都只为使真理显得更耀眼。
——《诗简》,第九章
这种和“美”同一的“真”,依布瓦罗看,也就是“自然”。还是在《诗简》第九章里,他这样说:
虚假永远无聊乏味,令人生厌;
但自然就是真实,凡人都可体验:
在一切中人们喜爱的只有自然。
因此,布瓦罗再三敦劝诗人研究自然和服从自然:
让自然作你唯一的研究对象。
——Ⅲ:359行
谨防不顾良知去纵情戏谑,
永远一步也不要离开自然。
——Ⅲ:413—414行
这里要说明一句,新古典主义者所了解的“自然”并不是自然风景,也还不是一般感性现实世界,而是天生事物(“自然”在西文中的本义,包括人在内)的常情常理,往往特别指“人性”。自然就是真实,因为它就是“情理之常”。新古典主义者都坚信“艺术摹仿自然”的原则,而且把自然看作是与真理同一,由理性统辖着的,这就着重自然的普遍性与规律性。所以在文艺与自然的关系上,新古典主义者很坚定地站在现实主义的立场。他们的口头禅之一就是亚理斯多德所提到过的“近情近理”(“逼真”,“可信”),反对任何怪诞离奇的事出现于文艺。布瓦罗劝告悲剧作家说:
切莫演出一件事使观众难以置信:
有时候真实的事可能并不近情理。
我绝对不能欣赏荒谬离奇,
不能使人相信,就不能感动人心。
——Ⅲ:47—50行
但是只要逼真,艺术可以把丑恶的东西描写成为可以欣赏的对象:
绝对没有一条恶蛇或可恶的怪物
经过艺术摹仿而不能赏心悦目,
精妙的笔墨能用引人入胜的妙技
把最怕人的东西变成可爱有趣。
——Ⅲ:1—4行
为着要逼真,悲剧的主角就不应写成十全十美,最好带一点亚理斯多德所要求的过错或毛病:
谨防像传奇把英雄写得小气猥琐,
但是也要使伟大心灵有些过错,
阿喀琉斯(7)如果斯文一点,便不够味,
我爱看到他受到屈辱也生气流泪,
在他的形象里见到这点白圭之玷,
人们就欣喜,在这里认识到自然。
——Ⅲ:104—107行
但是要做到逼真,依新古典主义者看,最重要的事还是抓住人性中普遍永恒的东西,这就是说,要创造典型。新古典主义者对于典型的理解大半还没有超出贺拉斯的定型和类型的看法(8)。布瓦罗说:
写阿迦麦农(9)应把他写成骄横自私;
写伊尼阿斯(10)要显出他敬畏神祗;
写每个人都要抱着他的本性不离。
还须研究各代各国的风俗习惯,
气候往往使人的脾气不一样。
——Ⅲ:110—114行
这还是写曹操就要把他写成老奸巨滑的论调,传统的定型是不可移动的。引文最后两句好像表示布瓦罗认识到时代和国度不同,性格就不一样。但是他所说的“脾气”(humeurs)虽是随时随地不同的,却和他所说的“本性”(propre caractére)不是一回事,那是永远固定的。在固定人性这一点上,当时认同新古典主义者之中还有旁人说的比布瓦罗更明确。布瓦罗所最赞许的拉辛在他的《伊斐见尼亚在奥里斯》悲剧的序文里说过一段有名的话:
关于情绪方面,我力求更紧密地追随欧里庇得斯。(11)我要承认我的悲剧中最受赞赏的一些地方都要归功于他。我很愿意这样承认,特别是因为这些赞赏更坚定了我一向就有的对于古代作品的敬仰。我很高兴地从在我们法国舞台上所产生的效果中看到群众所赞赏的尽是我从荷马或欧里庇得斯那里摹仿来的,从此我也看到良知和理性在一切时代都是一样的。巴黎人的审美趣味毕竟和雅典人的审美趣味符合:使我的观众受感动的东西正是使往时希腊最有学问的人们落泪的东西。
这段引文生动地说明了新古典主义者对于普遍人性论的信心之坚定。此外,它也可以说明新古典主义者的另外两个基本信条。
头一个信条是文艺具有普遍永恒的绝对标准。人性(即自然)是符合理性的,符合理性的东西就必然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所以文艺作品必须把这普遍永恒的东西表现出来,才能得到古往今来的一致的赞赏。反过来说,凡是得到古往今来一致赞赏的作品也就必然是抓住普遍永恒人性的作品,即符合理性的作品,亦即最好的作品。就是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