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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并没有翅膀。
我翻身下了床,摸摸额头,还发着烫,我匆匆挽发,整理好舞衣舞鞋,朝教室走去。今天的阳光分外灿烂,在小巷里我的步伐轻快了起来,半因为终于出门透了气,半因为发烧中的轻盈感,像是飘流在空气中一般,我不禁喃喃自语起来……如果真能够飞,是不是可以得到全新的视野?
站在卓教授的小院前,我感到非常不解,才几天的大雨,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脱却了大半的绿叶,满树枯枝耸然矗立,像是遭逢了北国的深冬。
卓教授正带着大家练新舞步,见我报到,她拧起眉头要我去找许秘书补填假单。
我连着几天追赶课程,热病在忙碌中悄悄痊愈了,午餐时我仍旧将便当递给龙仔,我希望他食用饱足,但我不再与他传递小抄,龙仔仿佛知道了什么,始终不曾打搅我的冷淡,但他永恒的沉默此时看起来多添了一分有口难言的苦难性悲怆。
我对卓教授有了全新的看法,听课时,练舞时,看见她的脸孔我往往就忘记了当下的一切,这是我崇拜了一辈子的人,对于她的发迹史我了如指掌,但那是从报端从书上,而且是她的青春美丽的过往,不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
卓教授是该风流的,她在比我还年轻许多的时候,就因为与日籍舞蹈老师姘居而声名狼藉,接着又为了一个巴黎低级乐师抛弃了那日本人,然后她告别欧洲漂洋过海,到了纽约又远离舞蹈圈,人们都说她那时疯狂地迷恋上一个俄国画家,那时候她还是比我小,我寻遍资料,也找不到她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任何纪录,那该是谜一般的岁月吧?三十一岁,卓教授脱胎换骨,神奇地在纽约复出,从此她风靡众生,并且在生活的方式上,得到了格林威治村艺术圈的真传,她的波西米亚式的情色韵事不断……但那都是多年以前的绝代风华,不是这个狎玩年轻舞者的老女人。
多么不堪亲近的真实。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在她的传记中,见到那张黑白写真,舞罢小憩的卓教授,夹着香烟斜卧在贵妇榻前,望向照片的边缘,我是如此惊艳于这个侧面女神,如今这本小书早已陈旧,影中的她停顿于永恒,烟视媚行,美得甚至不愿意正面示人。我以为那就是卓教授。
我以为我太了解她了,卓教授的一身洋派作风,她的口音与她的谈吐,都让人错以为她出身外省权贵,而我知道她其实是个百分之百的台湾人,卓家世居在彰化县,我不只知道,还曾经登门造访,远在我还没听说过卓教授之前。
远近驰名的卓家油坊,专门出产黑芝麻油,就在那个朴素小镇的十字路口,隔着两条街,还闻得见油坊传来的焦香味。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是婉转的,那一年我甚至还没开始跳芭蕾舞,绑着两根长辫子,我随着爸爸旅行,现在回想起来,原来爸爸总喜欢单独带我出游,对爸爸来说,旅行的真谛就是寻访各地的美食珍馐,那一年到了小镇,我们直奔卓家油坊,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卓教授的家,但印象还是无比深刻,只觉得香,香极了的地方。
我也记得那个从头到脚日本贵族风味的老太太,想来是卓教授的母亲,爸爸与她用日语相谈甚欢,我独自在卓家院落中漫游,我记得她家门檐前那一架鹦鹉,养得要比我家壮美许多,小雨下了起来,有人匆忙地收起风廊中的菊花盆,一个奇大无比的棚架下面,几个赤足的男人正忙着拌铲满地的黑芝麻海洋,爸爸提着四瓶黑芝麻油叫唤我,我捻起地上的芝麻细砂,看得都痴了,碾得残缺破碎的黑芝麻,闻起来是香的,尝起来是苦的。
我不知道我正要渐渐认识她,后来我又以为真的了解她,卓教授算是影响了我的命运的人,我渴望亲近她,终于靠近了,才又对她有了全新的看法,她不算神碕,连人也不算,她只是一朵自恋到极点的花,开得太倔强,枯得又太惊慌。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10)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同情她,我渐渐明白她无所不用其极贬抑我们的心情,世代交替对于我们只是理所当然的旅程,对她而言,来得怵目惊心,所以她在林教授的助威之下,总不忘适时给予我们言语上的打击,说我们是荒唐的一代,是儿戏的一代,是没有理想的一代。
团员中我的年纪最长,对这种诋毁的耐受力最强,失聪的龙仔则完全置身事外,而其他
的伙伴们就不免遭受挫折了,只能往好处想,大家将教授的责骂视为恨铁不成钢。
午休时我们躺满地板,享受克里夫的音乐服务,还没入睡的团员们聊了起来,大家谈及演出之后的打算,除了阿新非常笃定继续深造之外,多半的人显然处于踌躇中。
“我想还是要再考下去。”小罗说。瘦削的他一直是个剧场舞者,对于人生规划很有一套务实的看法,他准备考取公职,先捧住铁饭碗再一边跳舞。然而大家都清楚,他已经连续两次应考失败,我也猜测他并不是适合考试的那种类型。“不知道卓教授会不会收留我。”丽馨说,“我会再跳下去,两三年吧,再来就看情况了。”
丽馨嫁得非常早,看起来还像个女学生似的,她已经结婚数年了,婆家一直期待着她生子,她所说的情况就是指生产一事,对于职业舞蹈生涯而言,这的确是个难题,丽馨近来醉心瑜珈,大家都看出来了,她已渐渐有转业的倾向。
克里夫呢?大家纷纷转向克里夫,他今天在淡蓝色短发上洒了银粉,这时正嚼着口香糖,一边十分起劲地擦拭一架照相机。
“我只知道我不会回去。”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想他指的是他的祖国。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是个性开朗的阿伟,他说:“我已经决定了,跳完这场,就要去李老师那边。”
大家都安静了。阿伟和我一样是芭蕾舞老手,现代舞也跳得相当好,不论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发展,他都算是颗闪亮明星。
但是大家都不再说话。李老师的舞团虽然以专业挂名,实际上是个培养电视节目演出的大本营。我们都知道,像眼前这样跳下去,能出头者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将随着年纪凋零,而李老师的舞团则是进入通俗演艺圈的跳板,这是不少舞蹈系毕业生将那边当成第一志愿的原因。
“变节。”有个团员这么说。
阿伟不以为忤,他嬉笑着答道:“变节又怎样?我有我的理想。”
“妈的理想。”阿新说。
“妈的理想。”大家都笑了。
“来,我们拍张照片。”克里夫举起照相机很开心地宣布,我们摇醒入睡的伙伴,大家聚拢起来,推挤中我失去了重心,一只手臂非常有力地扶住我的腰肢,我回头一看,龙仔很腼腆地放了手。
“说C。”克里夫指挥全体说。
“C。”
我们的青春美颜,永远停驻在这天的中午,初秋,大雷雨开始的时候。
雷声隆隆,一个落汤鸡一般的快递男孩送来了包裹,卓教授一见包裹就展露出难得的笑容,当场暂停了我们的课程,卓教授拆封的模样显得心急难耐,她扯出包裹中一卷录音带,又匆匆读过一张短函,然后她摘下眼镜环视了我们一圈,多瞧了龙仔好几眼,她将带子交给克里夫。
那是我们新出炉的配乐,虽然在长达七十分钟的舞剧中,这只是十多分钟的第一支曲目,但贯穿全场的主旋律已包含其中,这天下午的课程全部停止,卓教授要我们躺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聆听,直听到旋律烙印入心。
竖琴与双簧管的温柔交会,提琴与铜角的清越回旋,卓教授的这个门派,总是喜欢古典乐的情调,我在天籁一般的慢板氤氲中,放松了心灵与四肢,第一次感到了加入这个舞团的幸福,荣恩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我抽回手掌,侧眼望去,正好见到身边不远的龙仔,他也学着我们躺平入定,他仰望着天花板,他的脸容宁静而且温驯。
我想我知道,他根本不明白我们正在聆听什么。
大雨,雷鸣不已,龙仔翻身坐起,困惑地四处张望,仿佛听见了什么神秘的召唤,最后龙仔回身面向后院,锁定了方位,他笔直朝后门走去。
去厨房喝了一杯温水,我从窗口望出去,龙仔正在后院的铁栅门前,没打伞也没穿雨衣,暴雨阻拦了视线,我依稀看见他似乎尝试着开门,后门通往一片坟山,通常是锁死的,进出靠一根沉重的铁钥匙,平时就搁在厨房的一只旧咖啡罐中。雨中的龙仔停止了动作,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尴尬的模样。
我冒着雨来到后门,旋即被雨打得全身湿透。
不知道为什么,龙仔察觉了背后的我,大雨中,他狼狈不堪地转回了身。
龙仔的双手紧紧握着那根铁钥匙,整根暴力扭断了,大雨如瀑,他几乎无法与我保持对望,但我已看进他的双瞳里,从此再没忘记这天的大雨中龙仔的眼神,那样仓皇,那样遗憾,那样的空洞万分。
一个坏消息损毁了我们的心情,阴霾的早晨,我见到大家聚论纷纷,荣恩等我换好舞装,赶紧跑上前来,告诉我,团员雅芬被卓教授逐出舞团,从今天开始就不许她来了。
一时我无法置信,那么温顺而努力的女孩雅芬,虽然交际不深,我一向对她有着好感,雅芬非常静默害羞,因为害羞,所以爱笑,她常常笑着,那是一种收藏了千言万语的笑法,总感觉有朝一日我能真的解读她。
“是因为体重的问题吗?”我问荣恩,雅芬的体重一直在卓教授规定的上限边缘,我知道她节食得非常辛苦。
“只是一半的原因。”荣恩以故弄玄虚的语气说,她靠向前来,做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