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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因为我赞成积极的事情,不赞成消极的事情。
在我们参加的这场比赛里,我们是无法取胜的。只不过有几种失败比别几种失败好一
些,就此而已。”
他感到她的肩膀因为不同意而动了一下。他说这种话时,她总是不同意的。她不能接受
个人总要失败乃是自然规律的看法。她在一定程度上也认识到,她本人命运已经注定,思想
警察迟早就要逮住她,杀死她,但是她的心里又认为,仍有可能构筑一个秘密的天地,按你
的意愿生活。你所需要的不过是运气,狡猾、大胆。她不懂得,世界上没有幸福这回事儿,
唯一的胜利在于你死了很久以后的遥远的将来,而从你向党宣战开始,最好把自己当作一具
尸体。
“我们是死者,”他说。
“我们还没有死,”裘莉亚具体地说。
“肉体上还没有死。六个月,一年——五年。这是可以想象的。我害怕死。你年青,所
以大概比我还害怕死。显然,我们要尽量把死推迟。但是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人仍保持人
性,死与生是一回事。”
“哦,胡说八道!你愿意同谁睡觉,同我还是同一具骷髅?你不喜欢活着吗?你不喜欢
这种感觉吗:这是我,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腿,我是真实的,实在的,活着的!你不喜欢
吗?”
她转过身来把胸脯压着他。隔着制服,他感到她的乳房,丰满而结实。她的身体好象把
青春和活力灌注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我喜欢这个,”他说。
“那末不要再说死了。现在听我说,亲爱的,我们得安排下次的约会。我们也可以回到
树林中的那个地方去,因为我们已经长久没有去那里了。但是这次你一定得走另外一条路。
我已经计划好了。你搭火车——你瞧,我给你画出来。”
她以她特有的实际作风,把一些尘土扫在一起,用鸽子窝里的一根小树枝,开始在地上
画出一张地图来。
第4节
温斯顿看一看却林顿先生的店铺楼上的那简陋的小屋。
窗户旁边的那张大床已经用粗毛毯铺好,枕头上没有盖的。
壁炉架上那口标着十二个小时的老式座钟在滴答地走着。角落里,在那折叠桌子上,上
次买的玻璃镇纸在半暗半明中发出柔和的光芒。
壁炉围栏里放着一只破旧的铁皮煤油炉,一只锅子,两只杯子,这都是却林顿先生准备
的。温斯顿点了火,放一锅水在上面烧开。他带来了一只信封,里面装了胜利牌咖啡和一些
糖精片。钟上的指针是七点二十分;应该说是十九点二十分。她说好十九点三十分来。
蠢事啊,蠢事!他的心里不断地这么说:自觉的、无缘无故的、自招灭亡的蠢事!党员
可能犯的罪中,数这罪是最不容易隐藏的。实际上,这一念头当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是由于
折叠桌光滑的桌面所反映的玻璃镇纸在他的心目中所造成的形象。不出所料,却林顿先生毫
不留难地出租了这间屋子。他显然很高兴能到手几块钱。当他知道温斯顿要这间屋子是为了
幽会,他也不觉得吃惊或者反感。相反,他装做视而不见,说话泛泛而谈,神情非常微妙,
使人觉得他好象有一半已经隐了身一样。他还说,清静独处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人人都想要
找个地方可以偶而图个清静。他们只要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别人知道了也最好不要声
张,这是起码的礼貌。他甚至还说,这所房子有两个入口,一个经过后院,通向一条小巷。
这么说时他好象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一样。
窗户底下有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薄纱窗帘后面偷偷看出去。六月的太阳还很高,在下
面充满阳光的院子里有一个又肥又大的女人,象诺曼圆柱一样壮实,胳膊通红,腰部系着一
条粗布围裙,迈着笨重的脚步在洗衣桶和晾衣绳之间来回走着,晾出一批方形的白布,原来
是婴儿的尿布。她的嘴里不咬着晾衣服的夹子时,就用很大嗓门的女低音歌唱:
“这只不过是没有希望的单恋,消失起来快得象四月里的一天,可是一句话,一个眼色
却教我胡思乱想,失魂落魄!”
这只歌子在伦敦已经流行了好几个星期了。这是音乐司下面的一个科为无产者出版的许
多这种类似歌曲中的一首。
这种歌曲的歌词是由一种名叫写诗器的装置编写出来的,不需要一点点人力。但是那女
人唱得那么动听,使得这些胡说八道的废话听起来几乎非常悦耳。他可以听到那个女人一边
唱着题,一边鞋子在石板上磨来擦去,街头孩子们的叫喊,远远什么地方隐隐约约的市声,
但是屋子里仍异样地静寂,那是由于没有电幕。
蠢事,蠢事,蠢事!他又想了起来。不可想象他们能够几个星期来此幽会一次而不被发
觉。但是要想在室内而且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个自己的秘密的地方,这个诱惑对他们两
人来说都是太大了。在他们去了教堂钟楼那次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办法安排一
个相会的地方。为了迎接仇恨周,工作时间大大延长了。到仇恨周还有一个月,但是繁杂的
准备工作使大家都要加班加点。最后他们两人终于弄到在同一个下午休息。他们原来商量好
再到树林中那块空地去。在那天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在街头见了一面。当他们两人混在人群
中相遇时,温斯顿象平时一样很少看裘莉亚,但匆匆一瞥,使他觉得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苍
白。
“吹了,”她看到情况比较安全时马上低声说。“我是说明天的事。”
“什么?”
“明天下午。我不能来。”
“为什么不能来?”
“又是那个。这次开始得早。”
他猛一下感到很生气。在认识她一个月之内,他对她的欲望的性质已经有了变化。开始
时很少真实的感情。他们第一次的作爱只不过是意志行为。但第二次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她
头发的气味、嘴唇的味道、皮肤的感觉都似乎钻到了他的体内,弥漫到周围的空气中。她成
了一种生理上的必需,成了一种他不仅需要而且感到有权享有的东西。她一说她不能来,他
就觉得她在欺骗他。正当这个时候,人群把他们一挤,他们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她把他的
手指尖很快捏了一把,引起的似乎不是欲望,而是情爱。他想到,你如果同一个女人生活在
一起,这种失望大概是不断发生的正常的事,因此突然对她感到了一种深厚的柔情,这是他
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他真希望他们是一对结婚已有十年历史的夫妇。
他真希望他们两人象现在那样在街上走着,不过是公开的,不带恐惧,谈着琐碎的事
儿,买着家用的杂物。他尤其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地方可以单独在一起,而不必感到每次相会
非作爱不可。他想到租却林顿先生的屋子的念头倒并不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而是在第二
天。他向裘莉亚提出后,她出乎意料地马上同意了。他们两人都明白,这样做是发疯。好象
是两人都有意向坟墓跨近一步。他一边在床边坐着等待她,一边又想起了友爱部的地下室。
命中注定的恐怖在你的意识中时现时隐,真是奇怪的事。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里,这种恐怖必
然会在死前发生,就象九十九必然是在一百之前一样。
你无法躲避,不过也许能够稍加推迟,但是你却经常有意识地、有意志地采取行动,缩
短它未发生前的一段间隙时间。
就在这个当儿,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裘莉亚冲了进来。她提着一个棕色帆
布工具包,这是他经常看到她在上下班时带着的。他走向前去搂她,但是她急忙挣脱开去,
一半是因为她手中还提着工具包。
“等一会儿,”她说。“我给你看我带来了一些什么。你带了那恶心的胜利脾咖啡没
有?我知道你会带来的。不过你可以把它扔掉了,我们不需要它。瞧这里。”
她跪了下来,打开工具包,掏出面上的一些扳子,旋凿。
下面是几个干净的纸包。她递给温斯顿的第一个纸包给他一种奇怪而有点熟悉的感觉。
里面是种沉甸甸的细沙一样的东西,你一捏,它就陷了进去。
“不是糖吧?”他问。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这里还有块面包——正规的白面包,不是我们吃的那种
次货——还有一小罐果酱。这里是一罐牛奶——不过瞧!这才是我感到得意的东西。我得用
粗布把它包上,因为——”但是她不用告诉他为什么要把它包起来。因为香味已弥漫全室,
这股浓烈的香味好象是从他孩提时代发出的一样,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也偶而闻到,在一
扇门还没有关上的时候飘过过道,或者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神秘地飘来,你闻了一下就又闻
不到了。
“这是咖啡,”他喃喃地说,“真正的咖啡。”
“这是核心党的咖啡。这里有整整一公斤,”她说。
“这些东西你怎么弄到的?”
“这都是核心党的东西。这些混蛋没有弄不到的东西,没有。但是当然,服务员、勤务
员都能揩一些油——瞧,我还有一小包茶叶。”
温斯顿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把那个纸包撕开一角。
“这是真正的茶叶。不是黑莓叶。”
“最近茶叶不少。他们攻占了印度之类的地方,”她含含糊糊地说。“但是我告诉你,
亲爱的。我要你转过背去,只要三分钟。走到床那边去坐着,别到窗口太近的地方。我说行
了才转过来。”
温斯顿心不在焉地看着薄纱窗帘的外面。院子里那个胳膊通红的女人仍在洗衣桶和晾衣
绳之间来回地忙碌着。她从嘴里又取出两只夹子,深情地唱着: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仍
使我心痛象刀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