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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我在乎你这种冲动的个性,一再给我造成的困扰,和一再给我带来的无数麻烦!即使我相信你,那又有什么用?”他一字字说着,语调平板,毫无起伏;声音幽远得像是从万里之遥悠悠传来。
“我的确是不敢表示出来。那样,你岂不是会更加得意忘形,做出更多……令人无法忍受之事?你,还想让我蒙羞多少次,还想让宫中的其它人看多少笑话,还想……折磨我多久?”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窗外轰然震响,有若暴风骤雨降临之前的电闪雷鸣,在我脑海中蓦地炸开。但等我冷静下来,却恍然发现那一切都仅仅只是我的幻觉;除了他口中吐出的那伤人至深的字字句句是如此清晰而真实,其它的一切……却全都不曾发生。
“如果你今夜来此,只是想要羞辱于我,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我想现在,你大概可以放心地带着那个穆凤栖,前往荆州上任……”我终于开口,声音宁静得出奇,也格外清晰,在空旷的殿内激起隐约的空洞回音。
“我终于明白了。我所希罕的东西,原来你给不起。世诚,你这样聪明,为何却想不到,我原先已有了荣华富贵,所以你给我再多,我也不会希罕;然而我唯一所不曾拥有的事物,你却吝于付出……也许并不是你不愿意给我,只是,因为你自己也从不曾拥有过……”
我想起那个雪后的冬日,御花园暖阁里,那一张张看似亲热、却充满了伪善冷讽的笑容,与邵陵王萧纶的那首《戏湘东王诗》。我也想起同泰寺的庭院,智远别有深意的眼神,与卢陵王萧续那志得意满的冷笑。那一切一切,都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织就了一张难以挣脱的密密蛛网,险恶而黑暗,将我们都笼罩其中。
我想,也许,萧绎并不是全然无心。否则,他的表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然而他只是一个被这层蛛网密密缚住的人,他从不知道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坦率,更逞论爱与亲情。皇上虽溺爱纵容了他十分,可旁人更怨恨嫉妒了他千分万分,他能怎么做?到皇上面前去将那所有构陷于他的人,一个个举发出来么?皇上未必肯信,也未必肯办!所以,他便只有压抑,压抑,将一切的渴望全都扭曲,将一切的感情化整为零——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太子萧统曾经吟咏过的诗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我殷殷地望向面前的萧绎,眼神里无声地问着他: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忽而又归于沉寂。他垂下了头,避开我灼灼的凝视,轻声道:“陶潜的文章,果然有其高洁出尘之处。古往今来,历代对于他的评价,倒都低估了他的人品与诗品!幸而……有太子殿下这一番编纂《文选》的盛举,方能还他一个公道……”
我不解地拧眉。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和我谈诗论词么?
“所以,因着太子殿下这一番苦心,许多被埋没了的文人才子,许多佳辞妙文,才得以重见天日……一俟《文选》编纂完成,这就是旷世奇作,是又一件令所有人都崇敬他的伟业……”萧绎轻轻说着,居然还勾起唇角笑了一笑,然后抬起眼来望着我。那视线忽而澄澈如水,一瞬间仿佛湖面,烟波浩淼,将我整个人都映照得透彻而无所遁形。
“所以昭佩,你也敬佩他,你也……仰慕他,是吧?这宫中……哪有秘密?何况御花园的梅林,虽不是个寻常人轻易可去的地方,却也避不开旁人耳目——”
我大吃一惊。那么,我从太子萧统口中得知穆凤栖的那一日,果然有人在梅林中窥探我们?而且,还将这一幕添油加醋,四处传扬开来?原来他早已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不问我?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事实,毋需解释?
“这不是真的!世诚,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和太子?你怎么可以……!”我的声音骤然哽在咽喉中,巨大的悲伤与忿怒,折磨得我几近疯狂。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调,脱口向他吼道:“为什么我一再地说,一再地解释……你就是不相信我?难道你宁可去相信那个作诗讽刺你的邵陵王,宁可相信那个设局陷害我的卢陵王,也不愿意相信我?!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们都要算计你如今得到的一切,而你宁愿采信他们的谗言,也不愿意相信我的真心?!”
我愈说、愈是觉得气恼与伤心。我的头脑里轰轰炸响,一再爱而不得的痛苦使我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最后,这种长久以来累积的忿怒和不甘在我胸中轰然炸开,使我无法冷静思考。我想要用尽一切方法刺伤他,让他也尝尝我所忍受的苦楚;毫不思索的伤人话语冲口而出:“我是这样苦苦哀求着你的感情,可是你根本看不到我有多在乎……我恨你,我恨你这样盲目,恨你一直想要推拒我,恨你将我拖入这样绝望的境地,更恨你无视我的努力!”
话音未落,萧绎蓦然爆发出一声断喝:“够了!昭佩!”
我茫然地住了口,头脑中犹自昏眩。我的目光有丝模糊,意识被剧烈的怒气所侵袭而混乱不堪。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死,薄唇微颤,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盲目’?”他轻声重复着我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的用词,余音袅袅,终散去无踪。他的身躯一颤,忽然笑了起来;同时他转向我,我惊异地看到,一行泪居然自他的眼角潸然流下,在他右颊上划出一道水痕。
他仿佛也惊觉了自己的失态,伸手在自己脸上抚了抚,碰触到那行泪迹,仍旧笑着,摇了摇头,语气竟然有丝诧异了。
“呵!你看,即使是这样,我仍旧只能流出一行眼泪来……”他轻轻笑着,改而抚着自己已瞎的左眼,头垂得很低,注视着脚边的地面。
“即使这样伤心,痛得仿佛要碎裂……它,却仍然连静静的落泪都不能——”
我的心一霎那紧揪得无比疼痛。我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这样地伤害了他。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坚强得可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然而眼看到他巨大的哀痛,我却仍然不争气地心软了下来。
“世诚,我……”
他一笑,抬手止住我未说出口的话,低声道:“这样也好,昭佩,这样也好……我可以死了这条心,不再期待有什么奇迹的降临……”
这句话仿佛一语双关,蕴藏着无限深意。我的心忽然疾跳了几下。
“我抱歉将你拖入这样复杂而艰困的境地,昭佩。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我从没有做错任何一个决定。然而我毕竟是一介凡人,我也会做错,我也曾犯了罪过,我的罪过就是……”
他哽住了,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自己的一生已然不被祝福,为何又要萌生这样的贪念,贪恋着……不属于自己的珍物?所以佛要惩罚我,要连着你一道惩罚;昭佩,昭佩,是我……无能,连累了你!”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我震诧地倒退了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世诚,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如从前那般仓皇。他的面容里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黯然,他颊侧的那一线泪迹尚存;他抬起视线来静静凝望着我片刻,低声说道:“昭佩……珍重。”
然后不等我回答,他便骤然转过了身,大步迈出了殿门,走得飞快,身影瞬间消失在殿外长廊的转角处。我忽然回过神来,匆匆追到门口,视野里却再也没有他的影踪。霎那间,某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混杂着气恼、失望与疑问,一并涌上我心头。那些遇见他之后的前尘往事,一时间排山倒海向我袭来,淹没了我。
初遇时的池畔;新婚之夜半梦半醒之间,身旁那注视我的悠长目光;那些江畔园中的诗酒之会,我们重复着一再的试探与逃避;暖阁里与众位王爷的争执,梅林中他狠心的推拒……还有同泰寺里阴险的圈套,文思殿外迎娶穆凤栖的热闹欢宴——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深深的鸿沟,日复一日,居然已经变成了一条我们都再难飞越的悲伤河流,将我们阻隔为两个世界。
第十九章
何事久西东
这日,天清日朗。
萧绎离京就任荆州刺史,转瞬已经三年。
我坐在净居寺后院一株桂树之下,静静等着今日自己邀约了的那人前来。
桂树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我仰首望着枝头,一阵微风吹过,星星点点的粉白花瓣如雨般飘落。我一时童心大起,挽起一边衣袖,伸着手在空中只管去接那坠下来的整朵花儿。
忽听身后一声轻笑,有个斯文声音说道:“王妃果真好兴致:桂影秋色,有美独临风——”
我收回手,回身望着那一袭白衫的男子。他身量高挑、肤色白皙,风神秀异而体不胜衣,的确不愧是众人口耳相传的俊美男子。我挑了挑眉,忽视他先前那句似乎有点逾越的试探,唇角泛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先生便是贺徽么?”
那男子有丝讶异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一个逐渐明亮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午后的阳光一般,令人不可逼视。“王妃好眼光。”
这一语双关,倒惹得我发笑,将手中的桂花拢入袖中,微微垂首,好似望着地面;却自眼角飞出一线似笑非笑的目光,凝着在贺徽面容之上。
“先生慨然应允赴约,今日得见先生风采,实在是昭佩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