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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仍然有些无法置信,怔怔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会儿就会回去,也许到了天明才察觉——”
我的心忽然塌陷了一角。不知从何时起,这样反复的期待与失望,就一直在我内心里终日拉锯,角力不休。当我每次已经对他心灰意冷之时,总有那么关于他的一些事情,可以重新打动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心中短暂的挣扎,握起他一只手道:“那便随我进屋瞧瞧去吧。宝儿睡得很熟呢。”
他又是一怔,被动地就随我进了屋,疑问道:“宝儿?”
我不禁莞尔,睨他一眼,微有薄嗔。“我知道听起来很怪,可你这个做爹的,也不早早给他起个好名字,我只好随便混想一个,先叫着再说啊。”
说着,我点起了蜡烛,刻意撇下外面笼的纱罩不用,直接端到床边,让他能够有足够的光亮看清宝儿那酣睡中的脸。
我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他仿佛忽然紧张起来,认真地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紧盯着宝儿那张沉梦香甜的可爱小脸。我不禁微笑得更深,将手中的烛火更移近床边一点,也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世诚,你给我们的儿子起了个什么名字呢?”
他一震,也许是我过分亲近的吐息吹拂到了他的耳畔,他的面颊上蓦然微微涨红了。
我暗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按族谱,应当是‘方’字辈了,你要叫他‘萧方……’”
“等。”他忽然接口。
“萧方等。”
我诧然,不禁重复:“‘等’?可是……等待的等?”
他颔首,轻声说:“是的,昭佩。正是……‘等待’的‘等’。”
“等待”的等。
这就是我们儿子的名字。仿佛含着某种那样深的暗示呵,然而我却不敢再问。
我已折翼。我已疲倦。我已无法继续追寻。
现在,方等就是我的世界。我甚至可以尽量试着不那么介意李桃儿,因为方等的降临,我将可以把自己全部的期望,转移到方等身上。曾经在年少时我心底开出的一朵花,几经风雨凋零,如今却又重新绽放在我那犹如一片废墟的心上。而这朵花所代表的,不再是萧绎,而是他的儿子,萧方等。
因为,方等身上也流着我的血。他不会教我失望,教我猜测,教我忐忑,教我孤独。他不会因为旁人的捕风捉影或蓄意陷害就弃我而去,即使他离我千万里,他身上仍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永远也拋不掉。我仍可以拥有他,因为他无法拒绝我,如同他父亲对我所做的那样。
凝视着方等的睡颜,我的心底仿佛霎时间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的降生,为我带回渴盼许久的平静。我想我终于可以试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如一个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那样,注视着萧绎的面容,与他的举动。
我微笑了起来,轻抚过方等额上细密的胎发。“方等,乖孩子,娘会好好爱你。娘这一生,也许只有你,能让娘好好地爱了。”
萧绎的身躯,闻言忽而一震。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脱口低叫道:“昭佩!你……为何——”
我没有想到他表现得如此吃惊。将手中烛台放于自己脚边,我回身凝视着他,轻声说:“世诚,你不感到欣慰吗?你不会松了一口气吗?我……不会再为难你,强迫你做一些你不愿做的决定;也不会再为难穆凤栖或李桃儿,不会再使你蒙羞……”
“昭佩!……”萧绎突然大声吼道,声调高而严厉,惊醒了方等,方等一吓睁开了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我连忙抱起方等,轻轻摇着,温言软语哄着他。他果真天生就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哭了一阵,也就渐渐停止,这刻反而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我脸上看来看去。我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心头忽然一热,又是欢喜,又是酸苦,眼中竟然朦胧了。
朦胧中,我看见萧绎突然伸手抚了抚方等的额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你的眼睛,好漂亮呵……想必,是一双世间最清晰澄澈的眼睛……”
他忽然停住了,久久未发一语。方等也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圆圆的眸子看着他。他低叹了一声,俯身将方等放回床上,没有再看我一眼,便转身向房门走去。他在门口忽又回身,夜色深沉,暗影流动,笼罩在他的容颜上,使得他的面容有丝模糊不清。
“方等……他真的有一双好眼睛,就像……你。”
第二十二章
非复少年时
然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踏进过我的卧房。
我却不聋不哑,消息灵通;我自有我的探知来源。我了解他的一切动向,也知道朝中所发生的大小事件。此时皇上愈发佞佛,数次要到佛寺舍身出家;太子萧统仍旧埋头苦修那部《文选》,而朝中早已暗潮汹涌,诸皇子伺机而动,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相互攻讦,造谣生事不绝于耳。大臣们也都是貌合神离,择主而事,揣摩上意,各怀鬼胎。
前几日京里有消息说,御史中丞江革和大臣到溉二人分别上表,奏称自己夜得奇梦,梦中皇上将众皇子集于一处,遍视诸人,至湘东王,乃脱帽亲手授予,并嘉慰有加。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只是梦境,也嫌过于大胆;但皇上见了奏章却很高兴,召见两人,特意称赞了一番。于是前来依附于萧绎麾下的人就愈来愈多了,连带着就连我的父亲,也在朝中忽然扬眉吐气,大大风光。
然而我却不快乐。
我隐隐约约觉得,从当年萧绎降生之前皇上的异梦之象,到皇上对萧绎特别的偏爱,乃至于今时今日朝中的暗潮汹涌、众臣私下归附,都逐渐化作一道令我们无法漠视、更无法拒绝的强大力量,推动着我们走上一条充满了黑暗、丑陋、复杂、而险恶的不归路。这些力量,迫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血脉相连的亲人,拋弃了当初的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将那些我们心目中最美丽的事物一一消灭殆尽,逼迫着我们无情,逼迫着我们丑恶,逼迫着我们狠毒,逼迫着我们忘恩负义——
是的,忘恩负义。
“娘娘,您又何必多去关心太子殿下的事?如今……王爷出息了,大家可都唯王爷马首是瞻哩!太子早先卷入‘厌禳之祸’,虽幸保地位不失,在陛下心目里却早已失势;朝中众臣、诸位王爷,哪个不心知肚明?就连太子殿下自己,恐怕也心里早如明镜似的,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只为修撰《文选》了……”
堂下的座位上,京中前来报信的府中心腹小吏之一,正满面得色地在我面前滔滔不绝。
虽然我在府中失宠的事实早已定案,但我仍是湘东王正妃,兼且诞下嫡长子方等,母凭子贵,地位仍然牢不可破。旁人都看得清楚,因此倘我有吩咐到的事情,他们也不敢不尽心尽力去办。
只是,恐怕他们心里也在揣测,为何我要特别传他来见,就只为问起太子萧统的近况吧?又或者,那些曾经传入了萧绎耳中的风言风语,此刻也在他们心里浮现,让他们好奇,又不敢深究?
“你这一趟奔波,路上辛苦。等下待我问完,除去王爷奖赏,我也自有谢礼,嘉许你尽心竭力办事。”我忍下心头那一丝怒火和不耐,对那人好言说道。“现下你不必劝我什么,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只需要告诉我,太子殿下在朝中……果真大势已去么?”
那人骇笑,急忙道:“娘娘这是说哪里话来!表面上说来,太子仁义,天下归心!就是小臣,虽对王爷一片忠诚、毫无贰心,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确是仁厚才高,令人心服。奈何圣心有异,天威难测,那些做臣子的,少不得还要细心揣摩圣意,遵照陛下心意行事!娘娘心如明镜,有些事情……不消小臣说得明白,娘娘心里也一清二楚吧?”
我闻言一阵心酸,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果真是‘帝乡不可期’……”我轻声自言自语,又省起一事,问道:“前次听你说,太子健康有虞,为编纂《文选》而日夜操劳、呕心沥血,身体……已大不如前?”
那人也难得地叹了口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太子的眼疾……听太医院里的人私底下说,已是沉痾难治!何况自从‘厌禳之祸’以后,太子既惭且恨,闷闷不乐,抑郁成疾,病根已然落下,只怕是难好了——”
我一惊陡然站起,失声叫道:“这……如何可能!陛下呢?陛下难道坐视不理么?”
那人看着我这么激动的反应,显得颇为讶异,半晌方回答:“娘娘,这……当然不是。陛下一心向佛,佛有慈悲之心,倘太子殿下危在旦夕,陛下又怎会……坐视不管?实在是……太子殿下孝心至诚,唯恐陛下由此增忧,竟严令左右不准入禀——”
我大惊失色,心头不由得又气又急又恨,脱口道:“胡闹!这……简直是胡闹!这算是什么孝顺之道?难道要陛下白发人送他黑发人,方能显他这点孝心么?!”
那人大骇,急忙离座跪下说:“娘娘,不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太子殿下尚健在人世,这样妄言以诬……徒然给旁人落下话柄,好攻击王爷心存谋逆之意——”
我不理他,只是在大厅上踱来踱去,思忖良久。
“那么,太子妃难道也不管,由着太子殿下这般胡来么?”
那人见我面容又恢复冷静,松了一口气,回道:“太子妃自然牵挂于心,夙夜难安。然而……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