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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院门口仿佛有个俊挺高大的身影慢慢走近。待得他穿过月洞门,缓缓从如雪飘落的梨花下走向我,停在院中最大的一株梨树之下时,我才看出,来人竟是萧绎!
他静静伫立在树下,月影清光穿过茂密的树冠,洒了他一身。夜风带起他衣袍的下摆,落去无声的花瓣在他脚边的尘土里汇聚成一片光璨流丽的云。树冠的影儿遮去他半边脸容,只露出他完好的右眼;眼中仿佛有某种不可解的波澜汹涌起伏。
我一时间竟然有点怔愣。
“夜已深了……王爷还未安寝么?”我问道,跨出房门,走到萧绎面前。
萧绎摇了摇头。“只是得知一个消息……我想,也许你愿意第一个听说。”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措辞。“王将军已攻下长沙,河东王束手就擒;王将军已遵我令,将他斩首,为方等报仇!”
我“哦”了一声,右手不自觉地揪住胸口衣服,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千滋百味一瞬间都涌上心头,复杂难解。
萧绎见我沉默以对,不由带点疑惑地开口问道:“昭佩,难道你并不开心?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么?”
我哂然一笑,轻声说:“我为何要感到开心?萧誉为自己的罪过偿了命,然而方等再也不能活转过来了……还有庆禧,我每次一想到他居然是萧誉兄弟的眼线,就浑身发冷,想着不知道他窥去我们多少秘密,可笑我还一直这样相信他……”
萧绎低低叹息,温和说道:“昭佩,不必担心。他听去的,也大多是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报告给河东岳阳两人的,只怕也不是真相!所以,他并没有对我们造成什么了不得的伤害……”
我忽然察觉了他话里隐约透露出的一点信息,心中大愕,打断他道:“为何你会这么说?难道……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故意透露一些假话给他,迷惑萧誉兄弟?”
萧绎静静颔首。而我却突然莫名地忿怒起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何不拆穿他?为何不告诉我?你每次看着我很轻易地听信他那些花言巧语,觉得我很傻吧?觉得我没有识人之明吧?你看着我落入他的圈套,却不曾哪怕提醒我一声呢!你是怕我不懂伪装,在他面前露出破绽么?”
萧绎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异之色,对于我的指控,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发现自己被信任的人欺骗而已……”他深深地注视着我,也许是看见我脸上怀疑不信的表情,他的神色里浮现了一丝惨痛。
“何况,不拆穿他,对我也很有利。我不想再费心思去怀疑府中每一个人,在几百人里寻找出新的眼线。留着他,迷惑了河东、岳阳两人,故作庸碌示弱,消弭他们对我的防备之心,使自己有机会乘虚而动,不是很好?”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初时眼中闪烁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期待之情淡去无踪。
“也许,你的毫不设防,就是最好的伪装哩。要迷惑他们,我还真应该感谢你。”
我气极反笑,正要反唇相讥,院外就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内监。我定睛一看,认出原来是跟在王菡蕊身边服侍的禹祥。
“禀、禀王爷、娘娘……”禹祥跑得气喘吁吁,还未到我们面前就扑跪在地上,面色惨淡,声音极其悲伤。“王夫人……病势遽而沉重起来,此刻只怕、只怕……请王爷快快过去看看罢!”
我和萧绎皆是一愕,不由互望了一眼。萧绎面色沉了下来,声音严峻许多。“不是早上还说病势虽重,却已稳定,只要好生调养,必不会有凶险么?传了大夫没?”
禹祥声音抖颤,“是……是如此说的,但不知为何……入夜之后,夫人咳喘遽凶,呕血不止……大夫已在诊治了,可、可只怕……”
我将手中那枝金步摇往衣袖里一掖,拉紧身上披的那件外衣,下阶走向萧绎面前,说:“现在不是细细叙话的时候,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萧绎漫应了一声,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但他随即省悟过来,默然一颔首,就转身率先往外走去。
我们还没走到王菡蕊所居住的院落门口,就听见院中隐隐传来哭泣之声!我心一沉,侧头去看萧绎,见他面色铁青,双眉紧蹙,额上青筋暴绽,神情极其阴郁。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很久以前,浅儿在纸上抄下那首萧绎为王菡蕊所作的诗。“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那时,我冷冷地祝福她,能在这府里,求取她所要的东西。
而如今,她却死了。当年纤腰束素、叶嫩花初,浅笑盈盈、菱长绕钏的采莲女,就这样在这座充满了阴谋和陷阱的府邸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一生。只是呵,当她到了这一生的尽头,所想起的,是当年那荡舟心许的妖童,还是如今这高高在上的湘东王呢?
穆凤栖代掌府内诸事已久,此时早已赶到,从屋里出来,迎上我们。
萧绎的面容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病因为何?”
穆凤栖的眼神在暗夜中闪了闪,并不回答,而是对身旁的仆婢下令道:“你们都先退下去候着吩咐。禹祥,进屋去和兰夫人一道,为你家夫人找一身好衣饰罢。”
禹祥拭着泪退下了。穆凤栖方向我们走来,到得近前,才压低了声音,对我和萧绎说道:“此事似有蹊跷。看王夫人那样子,分明是毒发……妾已擅作主张,命大夫细意查究了,大夫回的话也和妾的妄自揣测不谋而合……”
我大为吃惊。中毒?那么,这府中这么多人,是谁下的毒手?为何要谋害王菡蕊?难道就是因为她是萧绎眼下最宠爱之人么?
萧绎神情凛冽,沉吟不语。就在此时,王兰裳痛哭着从房里奔了出来,一眼看见院中的我们,就直扑到萧绎脚下,大放悲声。“王爷!我姐姐……姐姐她死得好惨啊!姐姐一辈子跟随王爷,对王爷一片真心,天地可表!不料到头来,却只落得这样结局!求王爷一定捉拿真凶,为我姐姐和方诸、方略两个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呵!”
萧绎闻言,峻颜稍缓,亲自俯身去扶兰裳,温言说道:“这是自然。你快快起来罢,你姐姐身后一应事宜,少不得还要你多分担一些哩。”
兰裳却执拗地伏在地上,并不顺势起身,只是痛哭不止,向萧绎重重叩了几个头。
萧绎面上微微有些诧异,直起身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还有何事?”
兰裳忽然飞快地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蕴涵了无限复杂的情绪,是我从来不曾想过会在单纯烂漫的兰裳眼中发现的。但我未及思想,兰裳就重新伏下身,重重地再叩了一头,直起上身,突然伸手直直指向我。
“是她!她下的毒!”兰裳咬牙切齿,“是徐娘娘,嫉妒我姐姐得宠,对她下此毒手!”
我大骇,无法置信地呆站在原地,直直盯着指控我的兰裳,无法移动分毫。
恍惚中,萧绎冷凝的声音仿佛在我身旁响起:“是么?你可有证据?”
兰裳道:“自然有十足的证据,否则妾怎敢指认娘娘?”她仰首对着穆凤栖道:“穆姐姐,我捉住的那个贱婢,可好生看管着?”
穆凤栖显得十分为难似的,看看萧绎又看看我,低声说:“这个自然。事关重大,妾不敢擅专……王爷是否此时要将那人证带出来,和娘娘当面对质?”
萧绎未及开口,我已抢在他前面。“当然!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联合了谁,来构陷于我!”
话音刚落,穆凤栖已向远远候着的一个内监打了个手势。那人很快退走,又很快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带了上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屋里的一个丫鬟,湘荷。
这湘荷平日也算得上我面前得力的大丫头了,只是素日光鲜外表此刻早已不见,头发蓬乱,衣衫甚不齐整,还有一片片蹭上的灰尘脏污。她脚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身后的内监推了她一把,她随即“噗通”一声跪倒。与我交了一眼后,她仓皇地低低垂下了头。
“湘荷,你把你所做过的事、受何人指使,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向王爷招认!如字字是实,只怕王爷宅心仁厚,念你只是受人裹挟,尚可饶你一命;倘有一字虚假,或瞻前顾后,吞吞吐吐,那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难救你了!”穆凤栖正色肃声说道。
湘荷不敢抬头,只是唬得连连叩了几个头,抽噎着说:“奴婢晓得!启禀王爷,奴婢、奴婢确实是……是受了娘娘指使,因娘娘嫉妒王夫人多年得宠,不忿自己以正妃之尊,遭受王爷冷落……眼下王夫人又诞下一子,地位更为稳固;而娘娘只生忠壮世子一人,又、又不幸丧于叛贼之手……娘娘气急,故此下此狠手,命奴婢在王夫人饭食中逐日下毒,想掩人耳目,造成王夫人久病体虚,因而不治的假相——”
我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
好圆满的一个滔天谎言!好缜密的一个狠毒陷阱!没想到事隔多年,我失宠半生,还会受此构陷!然而这是谁要置我于死地?难道又是萧绎的哪个兄弟子侄?还是……穆凤栖、王兰裳联手?穆凤栖倒也还罢了,虽然自我手中接过了掌理府中的大权,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我们之间关系极其冷淡,她有所忌惮,想要扳倒我,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兰裳!我一向多有照拂,和我感情极好的兰裳,又为何要陷害于我?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是萧绎的宠爱么?或者,这就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剥夺了她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