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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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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上和三百块钱化肥钱积蓄的歉意叫她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并一直盯着月月在灯光下曾被 泪水濡湿过睫毛的眼睛询问,怎么才回来?月月温和地笑着,月月说这些日子课程太紧,早就想回来看看,上边又收教育基金,我知道家里没 有钱。

  信口拾来的理由一下子从西屋唤出三哥。三哥兴安大嚷着说,不是咱家没有钱,谁家都抗不住,一人四十,五六个人的家就得二三百。月月说 ,咱妈和侄子的份儿我拿。三哥说大伙都说不合理,咱凭什么拿?月月说了一些外面听到的关于翁古县兴起教育基金的决定。正讲着,风门打开 ,二哥二嫂大嫂和凤卜侄儿一轰隆走进来,显然是三嫂的儿子凤龙报的信儿。

  不管他们为日子对养老有过怎样的计较,关键时候,一奶血统还是流淌着挥之不去的亲和,除了出民工的大哥,翁姓父亲这支人的后人全因月 月的回来而聚集在母亲膝下。他们要月月把教育基金的事再讲一遍,然后讲屯里小队队长厚运成挨家征收不受欢迎的情况,说收到虎爪子家, 虎爪子竟然放狗咬他。没有人发现提到厚运成时秀娟眉梢的蹙动,也没有人发现提到虎爪子时月月脸色的变化。大嫂后来把话题引到庆珠,非 要月月讲讲庆珠死时的模样,说村人都传庆珠是镇上开理发店变了心,让买子给推到水库害死的。不待月月开口,大嫂的话就被付安、兴安挡 了回去,说你准又是听那西院讲的,这话可不能乱讲,人命关天。二哥浇灭了闲谈的话题,渐渐又引出另一个话题,二哥说如今在家种点地确 实不行,庆珠他爷讲庆珠开那理发店不到一个月赚了一千元。月月说,咱家谁能去烫头?兴安说咱不烫发干点别的,我就不信非得抛家舍业上 城里去挣钱。月月没有吱声,月月终于明白见她回来大家一轰隆涌来的内在原因,他们想让月月帮在镇边想点买卖。付安说,月妹,你三哥没 有手艺,又不能出力,我想用我这点木工手艺带带他,你认识镇上人,看能不能在镇边租个房子,办个小家具店儿……

  月月一时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文革之后,他们家多少年来一直忌讳说“买卖”二字,是父亲的跑买卖,让翁家人多少年来做农民都没有光彩 。分田到户,允许工匠单干,上河口的林治帮挣了大钱,他们却从不认为这于“买卖”有什么关系,付安会点木工活,前村后店串着挣点手艺 钱,从未想过做“买卖”……月月尽管心里没有一点思路,但她还是掩饰不住高兴,她终于从哥哥身上看到一点父亲的遗传,月月没说行与不 行,只说这想法很好,容她慢慢托人。

  这一夜月月心里缠了一团乱麻,买子、虎爪子、买卖,放电影似的反反复复播放在她眼前,然而最终一气贯到天亮的还是二哥三哥的买卖。月 月发现,只要回家,回到母亲身旁,听到母亲不再均匀的带有微鼾的呼吸,看到由母亲生养的一奶同胞,她个人的遭遇、情感,都污渍见到洗 衣粉似的一洗而光。月月知道这是奶奶的遗传,母亲的遗传,是性格也是命运。

  第二天一早,月月早起将窗户打开,给母亲的老屋搞了一次结婚后的第一次彻底清扫。母亲在月月擦洗瓷砖镶嵌的迎面柜时,将迎面柜底层抽 屉里的一个红纸包拿出放在月月手中。月月惊诧地看着母亲,以为是三嫂退回买化肥的三百块钱。一张厚厚的黄表纸一层一层叠着,月月慢慢 展开,折叠的地方已露出破损的痕迹,映入月月眼帘的是一幅画,一幅画着古宫式三进三出宅院的画图,那上边有一行隶书书法,月月仔细辨 认,才一点点认清,是红崖镇翁占鳌庭房草图。

  母亲在夜里儿女相聚的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大家走后剩下月月自己,母亲也没像以往那样问长问短,月月一直以为母亲初回老屋心情踏 实,睡了一宿好觉。不曾想,她的踏实是因为哥哥终于讲到“买卖”,母亲能在儿女们谈到买卖之后的早晨,将保存多少代从未拿出的、翁氏 祖宗翁占鳌在红崖镇给洋女人盖的中国式庭房草图拿出来,月月再次看到母亲储蓄在那孱弱瘦小的躯体里的博大胸怀,亦领悟母亲对自己寄予 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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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1)     

  庆珠开理发店不到一个月赚了一千块钱的消息,如庆珠死后那场透雨,一夜之间润透歇马山庄每一寸土地。山庄女人因为丈夫一年在外,一个 人孤单地种庄稼,孤单地操持家务,孤单地供孩子上学,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极不平静,她们恨不能搭上汽车,到城里把出一年民工只能赚三四 千元的丈夫找回来,让他们在家种地自己去开理发店。这个消息在山庄女人内心深处产生的躁动就像几年前山庄民工潮引起的躁动。她们相互 传递时的语音粘滞、晦涩,缺乏已往拉呱讲古时的流畅。“听说,人家一个月就挣一千块钱。”“谁?”“死的那个庆珠。”她们在话语的间 歇里,注入了只有山里女人自己才能懂得的眼气、羡慕和背后里对眼下日子的哀怨。她们在电视上见过许多赚钱的能人,可是自己山庄的年轻 女子轻而易举就赚了大钱,让她们对在土地里与泥坷垃厮混的日子,有了一点点的动摇或惶惑。在一颗颗担负着庄户人家过日子的艰辛的心灵 ,皆因白昼话音与耳朵的碰撞而夜里暇想与梦幻碰撞的时候,林治亮女人和林治亮度过了一个险些打出人命的夜晚。这个绰号万事通的女人听 到山庄人可在镇上挣钱的消息,风风火火从豆子地里走出,一路小跑冲回家中的小卖店,一股野地里的气息和一阵咬豆一样脆快的辱骂一瞬间 灌进小店。林治亮女人指着男人脖领,你个熊完蛋的,成天弄个小店隐身子,地里活丁点儿不干,挣几个臭钱?你个熊完蛋的,我说过多少遍 ,你上镇上租个地方,一月里多往家进些,你偏不听,像个老娘们儿似的守着家门口,你怕你老婆在家偷贼养汉呵? 林治亮正在一爿小店里跟张守山的父亲老面叔下五福,女人劈头盖脸泼水似的辱骂让他突然张开的嘴好久无法闭上。他不知是谁招惹了她叫她 回家撒气。林治亮以为,让她骂一通,就会自消自灭,可是自己屁话没有,她更加肆虐,说我倒了八辈子霉找了你这么个好吃懒做的熊完蛋的 。根儿是大事,老林家哪有一个勤快的,嗯?你哥你哥也是那样,不知老天怎么瞎了眼让他发了一笔大财又弄在村上游手好闲。见老婆的骂声 吸引来了店外玩耍的一帮孩子,见老婆骂的内容里无端地扯进哥哥,林治亮粗糙的脖子上蓦地跳起一根青筋。他站了起来,右手食指轻轻勾住 老婆衣服纽扣间的豁口,之后使劲捏住衣服往外拽。老婆没有执拗,趾高气昂地跟出来,一直跟到后院家中。当老婆跟到后院家中关了风门, 林治帮便一把薅住老婆头发向灶坑秌去,老婆刚刚倒地,头撞锅台咚一声,林治亮又抓起来再秌。老婆一声不吭,男人从未有过的勇敢让她猝不及防,自从跟男人进了屋子,女人 的大喉咙仿佛被谁割断似的一声不吭。当林治亮第三次抓住女人头发,欲在推搡之际用手扇上两个巴掌,老婆腾一下从灶坑跃起扑向林治亮前 胸,趁男人来不及改变动作疯狗似的一口咬了上去。林治亮哇的一声,两臂顿觉发软,而后倚向风门,直到老婆松口还叫个不停。

  老婆松口林治亮没有还手,默默看着胸膛上殷红的血和汗洇到一起。因为打了老婆,出点血受点伤他情愿自作自受。多少年来,除了老婆骂他 闹他,他从没惩治过老婆,老婆在被窝里絮絮叨叨逼他到镇上开店的话说过无数遍,可是她从没敢提到过林家的根儿,从没敢提到过哥哥,这 两句话像往伤疤上撒了盐似的让他感到疼痛。他的父亲林罗锅年轻时是辽南海边有名的央子,所谓央子就是明知自个是个窝囊废还要充大爷, 要饭吃还要坐上热炕头。四十年代跟父亲从河北曲阳要饭要到辽南海边,在海边安营扎寨后跟渔民出海打鱼,可是由于经不住出海的劳累,没 过几天好日子又拎起饭筐。一个恬恬静静的男人领着四个孩子穿着一身要来的衣衫,不把谁家吃烦绝不离开。人怕没脸树怕没皮,那时山庄人 谁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领一群孩子从屯街上走来,便赶紧插门。因为一小就跟父母乞讨为生,他们兄弟姐妹从不知道操心和出力。长大以后, 两个妹妹生有姣好的脸蛋十七八就嫁了出去,剩下他和哥哥二十六七岁娶不上媳妇,有人保媒,见面还好好的,一打听就没了戏。这结果使他 们渐渐懂得庄稼人多么看重惜力,看重脸皮。可是懂得绝不意味着能做,多少年来他一寻思出大力就像要他下地狱一样。哥哥出去挣大钱之后 ,受哥哥启发,也是哥哥指点,他在门口办起杂货店,虽然是歇马山庄第一个杂货店,却因为歇马山庄的日子均为女人把持,女人们极少舍得 花钱,即使有钱,也因为她们种地过日子太闷,把日间仅有的消费变成逛集的理由送到歇马镇去。除了年节他的日卖钱只有几十元。他也不是 不可以上镇,有人提出过到镇上开店,可是屯街上那种不争不抢的闲散和清静,已让他像每年找一次潘秀英样习惯。林治亮自己清楚,一切癖 性都是父亲的遗传,可他从不愿老婆提到父亲,他不愿意日间在小卖店里获得的那点脸皮上的光彩被父亲抹掉。林治帮在外边挣了钱回来当村 干部,林治亮更是十二分充足地获得了昔日不曾有过的光彩。哥哥为林家在歇马山庄争得的光彩盖过了父亲留下的灰痕,盖过了他们年轻时留 下的灰痕,庄上人在提到下河口翁古人家这一代不行了的同时,马上就会有人提到林治帮。翁月月能嫁给侄子国军,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个很重 要的问题。老婆愣是用那张臭嘴筢子似的揭开覆盖在林家这座山皮上的绒绒草叶,不打她像狗一样疯狂怪自个手懒。真的动起手来,史无前例 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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