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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谈中国新书
幼稚教育用书二种
《幼稚唱歌》、《幼稚游戏》,并胡君复著,商务印书馆出版,各二册,
每册价一角。当此幼稚教育荒落不讲之时,得见此书,可谓空谷足音矣,且
以实质言,亦不失为佳著。
但所短者,在著者不知儿童歌谣游戏之性质,又好自造作,如言“儿歌
者,纯乎天者也”,而又斥里老村妪之所讴吟,引为大忌,不知其即为“纯
乎天”之儿歌。次又以童谣为“非大文学家勿能”,不知其与儿歌二而一也。
且儿歌之用,贵在自然,今率意造作,明著教训,斯失其旨。
然其沿用旧词以成者,要自佳胜,如《幼稚游戏》中之“借火”“牵牛”
“指纹”“乡女”等,皆妙得自然。胜于文明合群之词远矣。家庭之中,购
置一编,审择用之,亦足以怡悦儿童,补“山里果子联联串”之缺也。
□1913年
12月刊《绍兴县教育会月刊》3号,署名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蜕龛印存序
印盖始于周秦,入汉弥盛,以封物以为验,故其文止于官守名氏。后世
喜事,益多其制,向壁刊勒,古法荡然。元吾丘子行力主汉法,世稍稍景附,
乃复见《尔雅》之风,至于今不绝。夫秦书八体,五曰摹印,施于印玺,汉
氏因之。今秦鉨希有,而汉印时见一二,审其文字,大都方正勾曲,绸缪凑
会,又能体字画之意,有自然之妙,视盘旋圆转,以曲线取胜者,相去盖运。
又古之印章,执政所持,作信万国;故铸凿之事,必有世守之法度,可为后
来准的;铁书之宗汉铜,固非徒以泥古故也。
岁丙辰三月,张梓生示《蜕龛印存》一卷,云是山阴杜君泽卿之所作也。
用心出手,并追汉制,神与古会,盖粹然艺术之正宗。尝闻艺术由来,在于
致用,草昧之世,大朴不雕,以给事为足;已而渐见藻饰,然犹神情浑穆,
函无尽之意,后世日有迁流,仍不能出其封域。故欧土言图绘雕刻者,必溯
希腊,凡玉物之浮雕,土缶之彩绘,不以沉埋掩其辉光,以较后之名世著作,
且隐然为之先导。饰文字为观美,虽华夏所独,而其理极通于绘事;是知以
汉法刻印,允为不易之程,夫岂逞高心,以为眇论哉。予于杜君未相见,唯
读其书,窃喜抱守遗阙,不以世论失其故常,有同志者,因序之云。
□1917年
4月刊《若社丛刊》4期,署名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江阳船歌序
今年八月间,半农从江阴到北京,拿一本俗歌给我看,说是在路上从舟
夫口里写下来的。这二十篇歌谣中,虽然没有很明瞭的地方色与水上生活的
表现,但我的意思却以为颇足为中国民歌的一部分的代表,有搜录与研究的
价值。
民歌(Volkslied。Folksong)的界说,按英国
FrankKidson说,是生于
民间,并且通行民间,用以表现情绪或抒写事实的歌谣(《英国民歌论》第
一章)。中国叙事的民歌,只有《孔雀东南飞》与《木兰》等几篇。现在流
行的多半变形。受了戏剧的影响,成为唱本(如《孟姜女》之类)。抒情的
民歌有《子夜歌》等不少,但经文人收录的,都已大加修饰,成为文艺的出
品,减少了科学上的价值了。“民间”这意义,本是指多数不文的民众;民
歌中的情绪与事实,也便是这民众所感的情绪与所知的事实,无非经少数人
拈出,大家鉴定颁行罢了。所以民歌的特质,并不偏重在有精彩的技巧与思
想,只要能真实表现民间的心情,便是纯粹的民歌。民歌在一方面原是民族
的文学的初基,倘使技巧与思想上有精彩的所在,原是极好的事;但若生成
是拙笨的措词,粗俗的意思,也就无可奈何。我们称赞《子夜歌》,仍不能
蔑视这舟夫的情歌:因为这两者虽是同根,现在却已分开,所以我们的态度
也应该不同了。
抒情的民歌中,有种种区别,田间的情景与海边不同。农夫与渔人的歌
也自然不同。中国的民歌未经收集,无从比校;但据我在故乡所见,民众的
职业虽然有别,倘境遇不甚相远,歌谣上也不发生什么差异。农夫唱的都是
一种“鹦哥戏”的断片,各种劳动者也是如此;这鹦哥戏本是堕落的农歌,
加以扮演的,名称也就是“秧歌”的转讹:这一件小事,很可以说明中国许
多地方的歌谣,何以没有明瞭的特别色彩,与思想言语免不了粗鄙的缘故。
民歌的中心思想专在恋爱,也是自然的事。但词意上很有高下,凡不很
高明的民歌,对于民俗学的研究,虽然一样有用,从文艺或道德说,便不免
有可以非难的地方。绍兴“秧歌”的扮演,至于列入禁令,江浙通行的印本
《山歌》,也被排斥。这册中所选的二十篇,原是未经著录的山歌,难免也
有这些缺点。我想民间的原人的道德思想,本极简单,不足为怪;中国的特
别文字,尤为造成这现象的大原因。久被蔑视的俗语,未经文艺上的运用,
便缺乏了细腻的表现力:简洁高古的五七言句法,在民众诗人手里,又极不
便当,以致变成那个幼稚的文体,而且将意思也连累了。我看美国何德兰
(Hend…land)的《孺子歌图》,和日本平泽平七(H·Hirazawa)的《台湾
之歌谣》中的译文,多比原文尤为明瞭优美,这在译界是少有的事,然而是
实在的事。所以我要说明,中国情歌的坏处,大半由于文词的关系。倘若有
人将他改作如《妹相思》等,也未始不可收入古人的诗话;但我们所要的是
“民歌”,是民俗研究的资料,不是纯粹的抒情或教训诗,所以无论如何粗
鄙,都要收集保存。半农这一卷的《江阴船歌》,分量虽少,却是中国民歌
的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绩。我们欣幸他的成功,还要希望此后多有这种
撰述发表,使我们能够知道“社会之柱”的民众的心情,这益处是溥遍的,
不限于研究室的一角的。所以我虽然反对用赏鉴眼光批评民歌的态度,却极
赞成公刊这本小集,做一点同国人自己省察的资料。
中华民国八年九月一日。
□1919年作,1923年
1月刊《歌谣》6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评尝试集匡谬
南京高师教员所办的《学衡》第一期里,有一篇胡先骕君的《评〈尝试
集〉》,是对付胡适之个人而作的。听说这胡君便是胡适之在《新青年》上
嘲笑过的“翡翠衾寒,鸳鸯瓦冷,。。早丁字檐前,繁霜飞舞”的好词的著
者,但现在却异其面目,据了中外古今的大道理,来批评新诗了。评新诗原
很好,只可惜他太“聋盲吾国人”了,随意而言,很有几个背谬的处所,不
合于“学者之精神”。我因此也不辞“翻胔剔骼”之讥,略加匡正,窃取“不
事嫚骂”与“必趋雅音”之二义,题曰“《评〈尝试集〉》匡谬”。
一、梅光迪君在《评提倡新文化者》文中,痛骂“彼等”“言文学则袭
晚近之堕落派”,而胡君的文章却劈头就引“辛蒙士”的议论。难道胡君竟
不知辛蒙士正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堕落派”么?倘使胡君肯买一本辛蒙士的
论文来一查,便不至于被同志的梅君掌嘴了。大约他只购求了
Eve…ryman’sLibrary里的一本《辜勒律己之文学传记》,一见卷头的序文,便以为定是
一位文学正宗的老博士所作,赶忙引用起来,岂料他竟是威尔士的一个堕落
派呢?于是便上了这一个老大的当了。像他那样于欧西文化有“广博精粹之
研究”的学者,尚且不免“所知既浅。。。束书不观,中乃空虚无有。”可
见“新文化”之真不易讲了。
二、胡君说,“乔路但时之英德意文。与今日之英德意文较,则与中国
之周秦古文。与今日之文字较相若”。今日之“文字”是什么?是指用汉字
所写的文言,还是指用汉字所写的白话呢?照道理讲起来,所说的当然是后
者。但即使依彼等的“诡辩”,以为所谓今日之文字是指文言,那么正与今
日之英德意人的不用乔路但时之英德意文“相若”,今日之中国人也应至少
不用周秦古文了。然而《学衡》上《国学摭谭》的序里第一句便说“粤稽我
炎夏”,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古文?胡君知道这粤字在今日之文字中只用作
广东的别称么?
三、胡君说,“今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其谁能指其非。”我真料
不到胡君会发这样通达之论,他明明是赞成胡适之的提倡废弃古文而用白话
文了。因为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不但是废弃汉文,乃是废弃日本的古
文而用日本的白话!这件事实也并非什么僻典,只要稍读日本近代文学史的
都知道。胡君倘若预先一查英国阿斯敦的《日本文学史》(美国
Appleton
书店有翻板),便不至于闹出这场笑话来了。刘伯明君在《学者之精神》上
说,“真正学者,不敢自欺欺人,必俟确有把握,而后敢以问世。”这几句
话很像是对于好朋友的诤言,看了不禁代为惶愧。我并不如梅君一样,贸贸
然断定胡君是伪学者,不过忠告几句,万不可不有“学者之精神”,倘若他
有志变成真学者。
四、胡君说,“陀司妥夫士忌戈尔忌之小说,死文学也,不以其轰动一
时遂得不死不朽也。”我们倘要捏造一句不堪的话,用栽赃的文法去诬陷他,
使他失了人格,再也不能想出比他自己所说的这一句更为厉害的话了。陀司
妥夫士忌的文学,正是马相伯先生的所谓良心的结晶,凡是有良心的人都不
能不敬爱他,正如人们之对于耶稣和佛陀,即使并不是他们的教徒。世上宣
言反对陀司妥夫士忌的,只有俄帝国的“沙”与其检查官军警及法官——然
而现在也没有了。我们对于胡君,觉得实在不忍下什么断语,虽然他自己已
经招承了。
其馀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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