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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谣之今昔》(民俗艺术丛书,一九二九)
《蜗牛考》(语言志丛刊,一九二九)
柳田氏治学朴质无华,而文笔精美,令人喜读,同辈中有早川孝太郎差
可相拟。早川氏著有《三州横山话》(炉边丛书)《野猪与鹿与狸》(乡土
研究社丛书,)也都写得很好,因为著者系画家,故观察与描写都甚细密也。
〔附记〕以上所说只是我个人的印象,在民俗学的价值上文章别无
关系,那是当然的事。英国哈同教授(A。C。Haddon)在《人类学史》
末章说,“人类的体质方面的研究早由熟练的科学家着手,而文化
方面的人类历史乃大都由文人从事考查,他们从各种不同方向研究
此问题,又因缺少实验经历,或由于天性信赖文献的证据,故对于
其所用的典据常不能选择精密。”这种情形在西洋尚难免,日本可
无论了,大抵科学家看不起这类工作,而注意及此的又多是缺少科
学训练的文科方面的人,实在也是无可如何。但在日本新兴的乡土
研究上,柳田氏的开荒辟地的功的确不小,即此也就足使我们佩服
的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日)
□1931年作,1934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文学论译本序
张我军君把夏目漱石的《文学论》译成汉文,叫我写一篇小序。给《文
学论》译本写序我是很愿意的,但是,这里边我能说些什么呢?实在,我于
文学知道得太少了。
不过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
手。一九○六年我初到东京,夏目在杂志
Hototogisu(此言《子规》)上发
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行本上卷也就出版,接着他在大学的讲
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和讲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
一册《文学评论》。本来他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以教书为业的,但是这两年
的工作似乎于他自己无甚兴味,于社会更无甚影响,而为了一头猫的缘故忽
然以小说成名,出大学而进报馆,定了他文学著作上的去向,可以说是很有
趣味的事。
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鹑笼》以至《三四郎》和
《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多都读而且爱
读过,虽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是
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夏目而外这样的似乎很少,
后辈中只是志贺直哉有此风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罢。那些文学论著本不
是为出版而写的东西,只是因为创作上有了名,就连带地有人愿为刊行,本
人对于这方面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后来虽然也写《鸡头》的序文这类文
章,发表他的低徊趣味的主张,但是这种整册的论著却不再写了。
话虽如此,到底夏目是文人学者两种气质兼备的人,从他一生工作上看
来似乎以创作为主,这两种论著只是一时职业上的成绩,然而说这是代表他
学术方面的恰好著作,亦未始不可。不但如此,正因他有着创作天才,所以
更使得这些讲义处处发现精彩的意见与文章。《文学评论》从前我甚爱好,
觉得这博取约说,平易切实的说法,实在是给本国学生讲外国文学的极好方
法,小泉八云的讲义仿佛有相似处,不过小泉的老婆心似乎有时不免唠叨一
点罢了。我又感到这书不知怎地有点与安特路阑(AndrewLang)的英国文学
史相联,觉得这三位作者颇有近似之点,其特别脾气如略喜浪漫等也都是有
的。
《文学论》出版时我就买了一册,可是说起来惭愧得很,至今还不曾好
好地细读一遍,虽然他的自序读了还记得颇清楚。夏目说明他写此书的目的
是要知道文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觉得现代的所谓文学与东洋的即以中
国古来思想为根据的所谓文学完全不是一样。他说:
余乃蛰居寓中,将一切文学书收诸箱底,余相信读文学书以求知文学为何物,是犹
以血洗血的手段而已。余誓欲心理地考察文学以有何必要而生于此世,而发达,而颓废,
余誓欲社会地究明文学以有何必要而存在,而隆兴,而衰灭也。
他以这样的大誓愿而起手研究,其一部分的结果即是《文学论》。我平常觉
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从茶
碗里去求,但是关于茶的种种研究,如植物学他讲茶树,化学他讲茶精或其
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于茶的理解的。夏目的《文学论》或者可以
说是茶的化学之类罢。
中国近来对于文学的理论方面似很注重,张君将这部名著译成汉文,这
劳力是很值得感谢的,而况又是夏目的著作,故予虽于文学少所知,亦乐为
之序也。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八日,于北平之苦雨斋。
□1932年
10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猪鹿狸
《猪鹿狸》,这是很奇妙的一部书名。这在一九二六年出板,是日本的
乡土研究社丛书之一,著者早川孝太郎,学人而兼画家,故其文笔甚精妙。
所著书现有《三州横山话》,《能美郡民谣集》,《羽后飞岛图志》,《猪
鹿狸》,《花祭》二卷,有千六百页,为研究地方宗教仪式之巨著。其中我
所顶喜欢的还是这《猪鹿狸》,初出时买了一本,后来在北平店头看见还有
一本又把他买了来,原想送给友人,可是至今没有送,这也不是为的吝啬,
只是因为怕人家没有这种嗜好,正如吃鸦片烟的人有了好大土却不便送与没
有癌的朋友,——我以鸦片作比,觉得实在这是一种嗜好,自己戒除不掉也
就罢了,再去劝人似乎也可以不必。
这是讲动物生活的一册小书,但是属于民俗学方面而不是属于动物学
的,他所记的并非动物生态的客观纪录,乃是人与兽,乡村及猎人与兽的关
系的故事。我从小时候和草木虫鱼仿佛有点情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南方草木状》以至《本草》、《花镜》都是我的爱读书,有一个时候还曾
寝馈于《格致镜原》,不过书本子上的知识总是零碎没有生气,比起从老百
姓的口里听来的要差得很远了。在三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长工,是海边的农
夫而兼做竹工,那时他给我们讲的野兽故事是多么有意思,现在虽然大半不
记得了,但是那留下的一点儿却是怎么的生动的存在着,头上有角的角鸡,
夜里出来偷咬西瓜的獾猪,想起时便仿佛如见沙地一带的情景,正如山乡的
角鹿和马熊的故事一样,令我时时怀念这些故乡的地方。早川的这册书差不
多就是这种故事的集录,即使没有著者所画的那十几张小图也尽足使我喜欢
了。
正如书名所示,这书里所收的是关于猪鹿狸三种兽的故事,是一个七十
七岁的老猎人所讲的,不是童话似的动物谈,乃是人与兽接触的经验以及感
想,共有五十九篇,其中以关于猪和狸的为最有趣味,鹿这一部分比较稍差。
这里所谓猪实在是中国的野猪,普通畜养的猪日本称之曰豚。平常如呼人为
豚,人家必要大生其气,但猪却是美名,有人姓猪股,德富苏峰的名字叫做
猪一郎,都是现在的实例。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八猪条下云,
如为猎人被伤去时人詈谓汝卑怯者盍还乎,则大忿怒,直还进对合,与人决
胜负,故譬之强勇士。(原本汉文。)今日本俗语有猪武者一语,以喻知进
而不知退者,中国民间称野猪奔铳,亦即指此种性质也。书中说有一猎人打
野猪伤而不死,他赶紧逃走,猪却追赶不放,到了一棵大树下像陀螺似的人
和猪团团的转了七个圈,后来不知怎的装好了枪,从后面一枪才结果了猪的
性命。自己逃着,说是从后面未免有点可笑,其实是绕着树走得快的时候差
不多是人在猪屁股后头追着的样子了。书中又说及猪与鹿的比较。也很有意
思。鹿在山上逃走的时候,如一枪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风似的直倒下来,
很觉得痛快。可是到了野猪就不能如此,无论打中了什么要害,他决不像鹿
那样的跌倒,中弹之后总还要走上两三步,然后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听着
这话好像是眼见刚勇之士的死似的,觉得这真是名实相符的野猪的态度。我
对于著者的话也很表同意,与法国诗人诗里的狼一样这猪实在堪为我们的师
范。但是很希奇的是,这位刚勇之士的仪表却并不漂亮。据说曾有一个年青
妇人在微暗的清早到山里去收干草,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只小猪模样的灰色的
兽,滴沰滴沰的走着。这时候兽似乎未曾觉得后边有人走来,女人也颇胆大,
便跟在后面走,刚走了半里多路,兽就岔路走进草丛里去了。回家后讲起这
事,老人们告诉她说那就是野猪哩,她不但不出惊,反出于意外似的道,那
样的东西是野猪么?据著者的经验说,从幼小时候就听说猪是可怕的东西,
强悍的兽,后来有一回看见被猎人们抬了去的死猪的模样,也感到同样的幻
灭云。不过我想这或者并不由于野猪的真是长得不漂亮。实在大半还是因为
家猪平常的太不争气的缘故罢。
狸的故事差不多是十之八九属于怪异的。中国近世不听见说有什么狸子
作怪,但在古时似乎很是普通,而且还曾出过几个了不得的大胆的,敢于同
名人去开玩笑的狸妖,他们的故事流传直到今日。《太平广记》四四二所录
狸的怪谈有十一篇,《幽明录》里与董仲舒论五经究其微奥的老狸,《集异
记》里与张茂先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的千年
斑狸,可谓俊杰,此外幻化男妇也很有工夫。日本现今狐狸猫貉四者还都能
作怪,民间传说里有《滴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