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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的影响,与朱舜水的不同,大抵不在学术方面,我觉得一块点心的流
传,实在要比一卷书还有意味,不过这里也还只是且谈谈他的诗文耳。
元赟著有《老子通考》四册,只在图书馆看到,我所有的只是一部两册
的《元元唱和集》。集内元政、元赟诗各一卷,二人互为序,题宽文二年,
次年刊行,即西历一六六三年。我这一部新从名古屋买来,旧敝多虫蛀,末
叶有墨笔题记二行云:此书上下二册,以清酒一升,从僧贞中易得。贞中不
知是何时人,盖亦是风雅和尚,配得读元政诗者,唯清酒时价一升值至十元,
亦已大不廉矣。《先哲丛谈》卷二纪元赟能娴此邦语,故常不用唐语,引元
政诗。今案原诗悉见《唱和集》中,其一人无世事交常谈,客惯方言谈每谐,
原题云《谢元赟翁来访》,其二为《送元赟老人之尾阳诗》十首之三,全诗
凡五韵,今录于下:
“邂逅遇尾城,至今已四载。今年会洛阳,来往劳孤拐。清谈无点俗,
相忘如痴ɑ。君能言和语,乡音舌尚在,久狎十知九,旁人犹未解。”元赟
和诗,其一云公是道安能说法,我非曼倩好诙谐,尚有意趣。其二末四句云:
“方言不须译,却有颖舌在。坐久笑相视,眉语神自解。”有如角觝,
工力便不能相敌。盖元政受五山文学的流派,自有洒脱之趣,元赟则乙榜出
身,犹多絷缚,二人虽同是景仰袁中郎者,其造就自不免有异也。《唱和集》
中元政《送元赟之尾阳》十诗,有小序云系用袁石公《别陶石篑》韵,文中
说明其缘起云:
“余尝暇日与元赟老人共阅近代文士雷何思、钟伯敬、徐文长等集,特
爱袁中郎之灵心巧发,不藉古人,自为诗为文焉。今兹九月之初,既夜正长
而风遽冷,寂寂不睡,灯下拥被,独阅石公之集,读至别石篑诗,忽感近日
老人将有尾阳之行矣,因效石公韵,缀狂斐十首,以拟阳关曲。”《先哲丛
谈》卷二云:
“元政诗文慕袁中郎,此邦奉袁中郎盖以元政为首,而元政本因元赟知
有中郎也。元政书曰:数日之前探市,得袁中郎集,乐府妙绝,不可复言,
《广庄》诸篇识地绝高,《瓶史》风流,可想见其人,又赤牍之中言佛法者
其见最正,余颇爱之,因足下之言知有此书,今得之读文,实足下之赐也。”
元政所著《草山集》前后三十卷,仓卒不得见,《唱和集》中有《和李梁溪
戒酒诗》,小序云:
“余尝答人书漫论文章曰: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盖流
自性灵者有德之言也,出自模拟者不必有德之言也。流自性灵者或虽不整齐
而无痕,出自模拟者虽是整齐未必无痕,余虽不知文章,于此二者暗中摸索
亦可知也。何者,言即心之迹也,因迹求心,虽不中不远矣。由此言之,世
之好文章者,不本道德,徒拾古人之唾馀,以为得巧,可耻之甚也。”此意
亦原本公安,而说得颇妙,以道德与性灵合为一,尤有意义,其时钱受之辈
正在力斥袁钟,而深草上人乃能知爱好,大可佩服矣。日本汉文学中一时亦
盛行七子派拟古典诗文,山本北山著《作诗志彀》等书,尊中郎而反于鳞,
排斥模拟,提唱性灵,开辟一新途径,《志彀》序题天明壬寅,距元政时盖
正是甲子一周。元政本名石井吉兵卫,二十六岁出家为日莲宗僧,居深草之
瑞光寺,供养父母竭尽孝敬,后两亲同年以八十七岁殁,阅二七日元政亦卒,
年四十六。作辞世和歌,意云:深草的元政和尚死了,虽是自家事,也觉得
可哀。又遗命不建石塔,但于墓上种竹二三株。元政有《竹叶庵诗》十首为
世所称,见《唱和集》中,其一云:
屋前竹叶垂,屋后竹叶隔,
屋上竹叶覆,中有爱竹客。
此盖足以为其墓志铭矣。(廿九年八月廿四日)
□1940年。。 10月刊《中国文艺》3卷。。 2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如梦记
《如梦记》九篇,约四万馀言,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己酉东京民友
社刊,菊半截一册,红洋布面,定价金三十五钱。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
明治六年生,三十二年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出身,追随正冈子规,为新派有名
俳人之,又与子规提倡写生文,多所写作,单行本有《写生文集》,《帆立
贝》,《如梦记》等,大正六年(1917)卒,年四十五岁。
我于丙午年(1906)到东京,其时子规已卒,杂志《保登登岐须》由高
滨虚子编辑,俳句写生文小说正大发达,书架上现存一册九卷七号,夏目漱
石的小说《匐将》就发表在这册里边,《我是猫》的第十回也载在卷首,可
以想见当时的形势。匐将在中国普通译作“哥儿”,但方言中似别有较适合
的名词,如越中之“阿官”是也。那时候在东京,遇着写生文与自然主义的
潮流,自然主义的理论甚可佩服,写生文则成绩大有可观,我不很懂《保登
登岐须》上的俳句,却多读其散文,如漱石、虚子、文泉子以至长冢节的著
作,都是最初在那里发现,看出兴会来的。其中文泉子最为特别,他不像别
人逐渐的变成小说家,却始终只以写生文为范围,他的《写生文集》与《帆
立贝》等,从前也曾搜得,回国时不知怎的遗失了,如今所有的就只是这一
小册追忆儿童生活的《如梦记》而已。
庚戌年秋日从本乡移居麻布赤羽桥左近,与芝区邻接,芝公园增上寺为
往来经由之路,买杂物则往三田庆,应义塾所在地也,《如梦记》即在三田
所购得,而此书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学儿童为主顾者,于其小书架上乃不
意得见此书,殊出意外,以此至今不忘,店头情形犹恍忽如见。三田虽是大
街,唯多是晚间去散步,印象总是暗淡萧寂,与本乡不同。辛亥初冬回故乡,
作小文记旧游,只写一则而罢,题诗其后,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苍黄,
盖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旧梦矣,读文泉子之记,更有云烟之感,文章之不
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1940年
11月
5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如梦记译者附记*
上文系二十九年八月二十日所写,曾收入《药堂语录》,盖已是三年前
事矣。那本红面小书在我手边则已历三十三四年之久,只是常常想起,却总
未能决心着手,至于今日。
翻译不易,才力不及,这理由是容易明白的。但是,为什么还是想要翻
译的呢?在日本有过明治维新,虽已是过去的事,但中日两国民如有互相理
解之可能,我想终须以此维新精神为基础。我们在明治时代留学日本的人,
对于那时自然更多有怀念。文泉子此书写儿童生活与明治风俗,至为可喜,
又与我有不少情分,因此总想译述出来,虽然自己深知这是很不易的事。语
学与文才俱优的可以委托的人,找起来未必没有,只是他们所知的大抵是近
今更西洋化了的日本,对于明治时代恐怕有点隔膜,有如请西装的青年陪了
穿茧绸夹袍的老人谈话,这其间有三四十年的空气间隔着,难得谈的投机的。
我之所以不顾能力不足,或闲暇不多,终于决定自己来动手者,其原因即在
于此。文章译得很粗糙,未能把本来的趣味恰好的传达出来,但是凭了平时
对于东京与明治时代,写生文与《如梦记》的好感,总之想以理解之心,运
笨拙的笔,一句句的写下来,至于力不从心,那是没法子的事。全书共计九
章,希望每月能译出一章来,那么到了明年夏天,全部译完了,可以出一小
册单行本子。假如我在文学上有野心的话,这就是其一,此外是想把希腊神
话的注释做成,这已写了一部分三万字,下馀的大约也还有十万字之谱吧。
这工作中途搁下来,一转眼就已是五个年头,想起来更有岁月不居之感,亦
正是所谓如梦也。
(民国癸未九月十日)
□1943年
12月刊《艺文杂志》1卷
6期,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如梦记译本序
《如梦记》一卷九篇,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日本东京
出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生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大学国文科出
身,追随正冈子规,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写了许多“写生文”,大正
六年(一九一七)卒,年四十五岁。
在明治末年日本文坛上盛行着法国自然主义的潮流,子规等新派俳人是
俳句的革新家,可是也感受着时代思潮,成为他们的提倡写生的一种机缘。
所谓写生即是主张写实,不像旧式诗人那么公式地说假话,却要实地去看去
听,把所感到的事物写下去,这像有真实的生命。写生,是新派俳句的新的
手法,可是也可用于散文,这就叫写生文,它可以独立,于练习俳句上也很
有益。所以他们的杂志虽是讲俳句的,也登载好些写生文,这《如梦记》便
是在里边登过,再印行单行本的。
古来日本俳人多兼擅文章,松尾芭蕉即是最好的例,那时这一派里正冈
子规以下,夏目漱石,高滨卢子,坂本文泉,长冢节都写许多散文,夏目的
《我是猫》,高滨的《俳谐师》,长冢的《土》乃是有名的小说,扳本的这
一卷《如梦记》虽然不是正式的小说,但是用写生文来记述他童年的回忆,
也正是文学上所有的一种式样,同样的值得加以赏玩。书中所记大概是十岁
以前的事,在明治维新初期,新旧事物混杂在一起,或者与中国的民国前后
有点相似,有许多奇妙的事情值得记载,这里就只觉得太简少一些,有点可
惜,但是这也是难怪的。写生文虽说是重在写实,但它到底还被俳句影响所
牵掣,他们最忌“词费”,不肯长篇大幅地去描写,所以简短是当然的事。
后来夏目的学生中勘助著有《银茶匙》,上下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