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顾濂不死心,同儿子一道往上告,可一省巡抚衙门以大人事务繁忙岂管得了这些市井中芝麻大的事将诉状给驳了回去。
顾濂拖着病体心灰意冷地回了家,过了几日,出门借钱的儿子空手而归,跪着求母亲责怪。顾濂知道他只爱读书,且年纪还轻,其实并无太大担当,遂也没有怪他,让他起来了。
那之后顾濂十分平静,卧床安心养病。每日问的也只有:“阿笙回来了吗?”
早在顾濂去巡抚衙门时,常台笙便独自一人去了绍兴。
那一年,常台笙十六岁。看母亲身心俱疲,遂打算回绍兴顾氏本家试着借一些钱,以此度过芥堂这难关。
顾氏在绍兴乃望族,但顾濂出身旁系,身份很是低微,不然当年也不至于一家人到杭州讨生活。好在这么些年,顾濂与顾氏本家还有些联系,逢年过节还时不时地给本家的亲戚捎带些东西。本家义学初建时,顾濂还曾捐过自己的润笔金,甚至送了满当当的几箱子书过去。
如今有困难,希望本家能借钱度过难关,也许……是可行的。初涉人世、从未离开过杭州城的十六岁少女怀揣着微渺希望孤身一人去了陌生的绍兴府。
曾为古越之都的绍兴府已渐显衰落之意,不复往日风光,也没有杭州府那样热闹。江南水城,河道纵横,连街通巷的桥梁下均是幽静寒水,悠闲又散着浸人凉意。
常台笙好不容易寻到了顾氏本家,未说明来意前,本家管事倒也客气,但一开口讲难处,对方便是难堪脸色以对,拒绝的措辞却十分委婉:“本家如今也不好过,实在是有心无力,叫你母亲先好好养病,少了这刻坊应也不至于会饿死罢。”
常台笙苦苦相求,可对方却是铁石心肠,竟是一点点忙也不肯帮。
十六岁的少女为此不惜长跪,只因不想辜负母亲在她临行前那个略略期盼的眼神。
那日傍晚下了雨,顾氏义学的孩子们下了学,从府门里结伴出来,有些奇怪地看一眼常台笙,打着伞就赶紧跑了。几十个人不过片刻间就全散了,门口便只剩下跪地不起的常台笙。
过了一刻钟,从门里走出来一位妇人,撑着伞行至常台笙面前,伸了手给她。
常台笙抬首望去,那妇人却收回了手:“我不喜欢犹豫不决的人,不想起来就算了。”她说着回了一下头:“里面的人又怎会看得见呢?你是话本子读多了么?长跪不起这样的戏码,很俗也很蠢。”
她说完便打算走了,但步子才刚挪出去一步,袍角却被人拽住了。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语声凉凉:“我没有太多耐心,你的事情我略知一二,所以不必同我诉苦。其次很感谢芥堂曾经为义学出资出书,最后,我能帮你的,可能只是——”她将手伸过去:“拉你起来。”
跪下去容易,跪久了想自己起来,可不容易。膝盖麻么?小姑娘。
她带常台笙回了家,下人喊她大小姐,常台笙这才知道她是顾氏一族那位招赘入府的长女顾临,虽然已至中年,但面容看起来却还是十分年轻。
顾临与常台笙谈了两个时辰,最后送了她一身干净衣裳及一把伞,还有四个字:“回杭州罢。”她说完就起了身:“希望这是你待在绍兴的最后一个晚上,亥时了,人定本归,早安眠。好梦。”
顾临没有留她在府里,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起。
常台笙那天在外面待了一晚,想了许多。顾临的话都似利刃,一刀刀划开她赖以生存的保护壳,轻而易举地推翻她的想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将她从那壳子中拽出来。
环境教人成长,时光凿刻人心。
不论此行结果如何,她都有勇气陪着母亲一道熬过去了。
次日雨停了。过了昌安水门,她回头看一眼这桥,继续往前走时,却闻得身后传来马嘶声。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她身后,常台笙转过身去,却见顾临下了马车,朝她走来。
顾临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立在身量还未长足的常台笙面前:“说服我。”
常台笙略讶异。顾临似乎有些不耐烦:“说服我借钱给你。”
“晚辈——”常台笙眼眸中闪过各色复杂情绪,却都被顾临收进眼中。顾临道:“你骨子里还是太弱,有你母亲的影子,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做生意呢?会赔一辈子的。”
常台笙抿紧了唇。
顾临又道:“喜欢芥堂吗?”
常台笙点点头。
“只喜欢是成不了事的。那力量太弱,且一旦失败会更容易受到伤害,你母亲便是典例。我希望你能变通这死局,你能做到吗?”
常台笙点点头。
顾临脸上竟露了一丝难得笑意,也不知是真是假:“还当真是自信,那么就请你用行动做给我看罢。”
这时顾临从随行小厮手里接过两封契书递过去,又拿过白瓷印泥盒:“我可以借钱,但十年后加上本金十倍返还,可行么?”
从未经手过定契这些事的常台笙,小心翼翼打开那契书,逐字细心看完最后这才很谨慎地点了点头。
顾临看在眼里,唇角有淡笑。这姑娘虽然勇气还不足,但骨子里的小心严谨却是很难得。
顾临将托着白瓷印泥盒的手伸过去:“成交。”
至此,常台笙签了人生中第一份契书,也收到了芥堂落难以来第一笔借款。
告别时,顾临也不过叮嘱了她一句:“叫你母亲活久一些,我还等着同她比谁更长寿呢。”
常台笙收下这临别叮嘱,带着救急的钱急急忙忙回了杭州。
迎接她的,是杭州城连绵阴雨,令人打不起精神。
她踏进府便往母亲房里去,可却只见到了自己兄长。常台笙问:“母亲呢?”
兄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前几日母亲就让芥堂的人都散了,那地方地契已被收回了,所以……我们要搬家了,毕竟这宅子卖了也能筹一笔钱,换个小一些的地方住也无妨。”
“可我、借到钱了……”常台笙紧接着问道,“那、那母亲呢?这会儿在哪里?”
“说是在离开前想再去看看,也不让人陪着。我见她精神还好,就让她去了。”
常台笙闻言飞奔出府,拼着一口气一路跑到芥堂,整个人都要瘫。她甚至来不及喘大气,推开芥堂大门,穿过空荡荡的堂间及逼仄内廊,视线里则是那一片被烧尽的废墟。还有——
坐在那废墟之中的母亲。
一把红木圈椅,支撑着她瘦弱的身体,而她神情则安详无比。
常台笙如疯狂奔至终点而倒下的马,几乎是双膝跪地瘫了下去,眼前一片黑寂。
——*——*——*——*——
顾濂甚至没有同常台笙面对面地告别,就死在了自己手里。
她服了药,与那些被焚尽的书死在了一起,与自己没能守住的这地方死在了一起。
地契已被收回,这地方已不属于常家。但她选择用这种卑鄙的方式,留了下来。
佛家称人死到转世这段时日为中阴身,若死前执着迷恋某事某物,就会一直守在那里,超过四十九日,便不会再投胎转世,一直,一直留在那里。
但这样的方式,对于活人而言,未免太残忍。
历经绝望崩溃,再到回过神镇定下来,常台笙觉得自己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其实也就一个月而已。
因顾濂死在了芥堂,故而那地方短时间内再转手,别人都嫌晦气。卖家满心愁苦之时,常台笙托人以比原先还低的价钱重新买了下来。
她面对那满目废墟时被夕阳余晖温柔笼罩,她试着挺直脊背。因丧期几乎在伏跪低头中度过,她甚至能听到骨骼之间的响动声。
没关系,她才十六岁,一切都可以重来。
常台笙在夜幕罩下来之前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芥堂,顾临就站在街对面看着她走出来。常台笙未注意到她,顾临微笑着转过身,沿着长巷慢慢往深处走。
——*——*——*——*——
坐在对面的常台笙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久久没有说话。苏晔便静静坐着,也不忍打断她的回忆。这世上调查皆有偏颇,诸事只有当事人才真正知道。
顾临正是苏晔那位岳母,她当时借钱给芥堂也未告诉任何人,十年之期将近,被顾月遥追问时,她才缓缓道出往事。十年了,诸多事都会变,谈起当年,已经微微发福的顾临却也只是淡然一笑,只说:“芥堂如今挺好,只是那个孩子太执着,我当年的严厉也许……害了她。”
病中的顾月遥却抿起苍白的唇,淡淡予以一笑:“母亲的三两句话不足以改变她,她其实从未变。她的路,可以走得很长,但需要往两边看。”
顾临将当年契书拿给了顾月遥,让她帮忙转交给常台笙:“她似乎以为我还住在绍兴,每年执着地往那里写一封信。若非本家的人将信捎给我,我哪里知道她寄了那些。还总告诉我近况,真是个爱表功的孩子。”
“母亲为何会帮忙呢?”
“顾濂于我有儿时的生死恩情。”顾临也不过说了这一句,就将这话题收了尾。
然到底顾月遥没有来得及将这契书还给常台笙,后又转而委托给了苏晔。
苏晔如今将契书递还回去,抬首开口,打断了深陷回忆中的常台笙:“这契书作废了。”与此同时,他自那陈旧的信封里又取出一张纸来:“月遥母亲给你的。”
常台笙犹豫了一番,最终接了过来。字数不多,语气直白,说顾濂固然聪明,但少了些大智慧,且自以为珍惜身边之人,其实却更贪恋那些毫无生气分明可以再造的死物,眼中若只可以看到那些,便是身处活狱而浑然无知。何况凤凰是从灰烬里重生的,而不是在灰烬里死掉。太可惜。
“希望你不是那样,小丫头。”
常台笙看完久久无言。
她知道苏晔的意图,也知道他们所有人的意图。从顾月遥第一次见她给她看手相时她就知道……他们都担心过分的执着会害了她。
她忽然抬眸,看着苏晔淡淡笑了笑,有些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