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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夏兆柏找上门来了。如此睚眦必报的男人,我用黄铜相框砸了他三两下,又拿高尔夫球杆抽了三下,还将他绑于床柱,拿手机拍了他的裸照,上一世,他能为一杯柠檬水,摧垮林氏八十年基业,害林世东生无可恋,葬身车轮底下,这一世,我所做的,比之那杯柠檬水,不知冒犯了多少倍,他想怎么报复?害我,还是害简师奶?
我悚然一惊,立即看向简师奶,只见她容光焕发,卷发梳得齐整体面,穿着礼拜日我们上茶楼饮茶才穿的黑底印花套裙,领口上还别着珍珠胸针。街市里拼搏抢生意的女人,精致打扮只是一种奢侈,生活早将她的本来面目磨去,遗下众多压迫的痕迹。我见惯的,多是她凶悍泼辣,利索操劳的一面,却忘了,原来母亲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曾经,是个漂亮的女人。不然,简逸哪来一张剔透干净的脸?只是这个漂亮女人,生性耿直,做人极傻,不懂得在青春未曾逝去之时,用美貌换取生活的保障,反而将女人爱美的天性生生掐断,守寡守了十几二十年,独自一人拉扯孩子长大。也就是在此刻灯下,橙色光线将她的脸庞勾勒得极为柔和,我忽然看到她年轻时惊鸿一瞥的美。只是那美被隐藏在生活的层层盘剥之下,所剩无几,唯有在客人上门,为不至于失礼,方显现出来。
我心中如遭重锤,这个女人已经吃了数不尽的苦,若再因为我一时的愚蠢,而再经受别的磨难,我良心何安?
一瞬间,我真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为什么要纠结林世东的过往,再招惹了夏兆柏?林世东算个屁,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让这一世的亲人,因为他,而蒙受可能的危难?
我浑身战栗起来,盯着夏兆柏,端着菜盘的手越握越紧,心忖:不管你要怎样,都不要伤害她,不然,我真的会跟你拼命。
我一世懦弱,却再不是当日那个愚蠢笨拙的东官,我早已死不足惜,我真的,可以为了妈妈,跟你拼命。
他看着我,目光深沉,脸上波澜不兴,随即微微一笑,仿佛看着闹别扭的孩子一般,摇摇头,一步踏上,在我来不及察觉之时,已经隔着菜盘,在底下握住我的手,温言说:“小心点,菜都要撒了。”
我心中大骇,正要抽手,却觉他微微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仿佛传递什么只有彼此方懂的讯息,随即手指一抬,轻轻松松自我手上将那盘菜接了过去,微笑说:“好香,简太,你儿子的手艺看起来不错。”
“家常便饭而已,就怕入不了你的眼,夏生(夏先生)不用客气,快坐快坐,你肯赏脸来,我们不知多高兴。”简师奶笑呵呵地引夏兆柏坐下,又招呼我:“仔仔,你也快来吃饭。”
“还有汤没煲好。”我看了夏兆柏一眼,淡淡地说:“你们启筷先,不用等我。”
夏兆柏微笑着说:“哪有不等主人的道理。”
“仔仔还小,不用等他,我们先吃吧。来,试下他的手艺,”简师奶指着桌上我弄的西芹百合炒鸡柳,椒盐豆腐鲜鱿说:“这个是我们逸仔的拿手菜了,我做的都没他做的好,而且他身体不好,不能多吃椒盐这些东西,夏先生试试。”
夏兆柏看了我一眼,夹了一筷子试了下,眼睛微眯,慢慢笑了起来,倒好像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整张脸洋溢一种堪称温柔的表情,轻声说:“确实好吃。”
我心里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厨房,心想若知道来吃饭的是你,我绝不会费这个心思。我揭开汤罐,里面是南北杏无花果煲白肺,正值雨季,我数处骨头隐隐作痛,又会干咳,这是简师奶常常为我煲的一味汤。我加了调料,试了味道,老火煲足两个钟,再加了母亲的期待和爱意,这汤的味道,层层叠叠,汇就直达心肺的温暖。我转身拿碗,却吓了一跳,只见夏兆柏倚在门框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哐当一下扔下汤勺,压低声音说:“夏先生,我们谈谈。”
“简逸,不用这么草木皆兵。”夏兆柏微笑着说:“我只是单纯上来吃餐饭,我很久,没有吃过家里厨房做出来的东西了。”
“那是你的事!”我猛然转身,低声说:“你到底想怎样?你别忘了,我手上有你的……”
夏兆柏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呵呵低笑起来,笑完了,才抬头看我,眼中有狠厉之色,放慢语速,轻声说:“信不信,你那些相片还没拿出来,我就能,让你拿不出来?”
我心下一惊,他状若无意地朝厨房外笑了笑,说:“简太太,我想先饮汤,你要不要?”
“好啊,让逸仔给你舀,我不用了。”简师奶中气十足地回答:“仔仔啊,你赶紧弄完出来吃饭,不要等菜冷了。”
我脚下一软,简师奶就是我最大的软肋,夏兆柏,上辈子拿整个林氏都玩不过你,这辈子,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怎么跟你斗?拿什么跟你斗?
他上前一步,一把扶住我,将我禁锢臂膀之间,嘴唇贴着我的耳括,仿佛厮磨亲吻,小声说:“别怕我,小逸,你乖乖的,我不会怎么样,好吗?”
我闭上眼,一种无力感充满全身,耳边听得他喟叹一声,环抱着我,熟练拿起碗和勺子舀汤,随后又轻轻地吻了我的耳垂一下,低声说:“味道不错,看来,我真是捡到了。”
我浑身战栗,抬起头,哆嗦着问:“捡到什么?你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深邃,似乎有无穷困惑挣扎,最终,慢慢平复为一种温和,微笑着说:“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先出去吃饭,放心,我今日,什么也不做。”
他说完,随即转身离去,我犹如梦游一般,愣愣跟了出去。饭桌上虽然尽数是我精心烹饪的东西,可我却全无食欲,一餐饭吃得食不下咽。耳边听得夏兆柏与简师奶倒是谈笑风生,仿佛认识许久的街坊邻里一般。我细细旁观,深觉夏兆柏再不是当年那个初初来港,什么也不懂,言谈中露着腼腆的大陆移民。他早已挥洒自如,胸有成竹,对上至政要商界巨擘,下至三教九流,只要愿意,皆有一套对应法子。这种自底层一路过关斩将,杀出血路攀爬而上的人最为可怕,他吃过苦受过罪,知道人性丑陋的地方,清楚社会结构中明面下的暗箱操作,不讲求规则,可又明白怎么操纵规则。他又手段狠厉,耐性极佳,若盯上什么,便如丛林猎杀动物一般,潜伏等待,一击毙命。当初,他对林氏是如此,如今,只怕他要对我们也是如此?我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坐立难安,正在此时,却听得简师奶笑嘻嘻地跟我说了句什么话,我茫然无措,问:“妈咪,你说什么?”
简师奶白了我一眼,说:“我说,夏先生说,我对这一片这么熟,又是开档口卖菜,他请我去新超市管蔬果进货这一块,你说好不好?”
我狠狠盯住夏兆柏,说:“夏先生投资做超市?小心转行血本无归。”
夏兆柏微微一笑,说:“没关系,这本来就是公益性质,我不指望挣钱,话说回来了,钱银这些东西,哪里挣得完?也要考虑回馈社会的。”
“真这么好心,你怎么不去支援西部开发,怎么不去内地建希望小学,地震倒塌那么多校舍,你怎么不去捐款?”我实在忍不住,咄咄逼人问他。
“仔仔,不可以没礼貌!”简师奶训斥了我一声,回头对夏兆柏赔礼说:“对不起啊夏先生,你知道,后生仔,这个年纪总是不听话……”
她语气中的隐忍让我心痛,是啊,我现在不过一文不名的穷孩子,街市拆除,母亲顷刻间就没了工作,家里困顿雪上加霜,她想要这份工,不得不求着夏兆柏。我颓然垂头,却听夏兆柏温言劝解说:“没关系,逸仔有自己想法,这很好,现在的小孩,就怕人云亦云,最后不知所云。逸仔,”他仿佛跟我认识很久似的徐徐说:“你刚刚说的那些,夏氏都有份投资捐助。而且,我迟点会选间大学,成立奖学金,资助他们的大学生。简太太,大家都知道,我夏兆柏出身贫苦,奋斗了很多年才有今时今日的一切,很多实情,我比别人清楚。”
“夏先生,英雄不问出处,不是跟你聊得来,我也不会请你来我家吃饭啦。”简师奶笑呵呵地说:“老实说,我刚刚一直很担心,你会不会怀疑我们是为了巴结你借机搏上位,还好你没这么想。”
夏兆柏淡淡地笑了,看着我说:“简太太多虑,我公私分得很清,不可能因为吃你一餐饭,就给你好处,同样,也不可能因为逸仔一句话而怪你们。”
“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又继续寒暄,我听不下去,放下碗筷说:“妈咪,我吃饱了,夏先生,你慢用。”
“怎么吃这一点点就饱了?”简师奶看着我:“胃口不好?”
我怎好说看着夏兆柏吃不下饭,匆忙间随口应说:“天要下雨,我骨痛。”
简师奶立即放下筷子,担忧地说:“药酒在壁柜里,阿妈给你拿来擦擦先。”
“怎么年纪小小,还会骨痛?”夏兆柏看着我,缓缓地问。
“夏先生,你不知道,仔仔出过车祸的,唉,都是我这个作妈的没用,让孩子受了那么多苦……”简师奶一面讲,一面快手快脚,进房间壁柜里拿了药酒,说:“去房里自己搽,好不好?”
“哦。”我接过去,又朝夏兆柏冷淡点了点头,回自己房间,顺手关了门。其实,我关节骨痛,并非不能忍耐,只是看着夏兆柏,实在心情起伏甚大。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细雨,雨点打落玻璃窗上,拖下一道道无望的水痕,我心烦意乱地看了一会,又察觉客厅不知何时,说话动静又小了下去。我了解夏兆柏,他此刻正扮演一个有良心又亲民的富商形象,当不会对简师奶如何,怕的是他以后处处以此掣肘于我,我又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将他的裸照放上网路,公诸于世?夏兆柏那种人,被威胁已是极限,若真的惹怒他,那样才无异于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