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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脑袋里装的都是些垃圾。”她两只胳膊夹住脑袋,“我以后一定不会再乱想。我以后什么都不想。”
见她可怜如斯,应思源十分心酸,对脸色发白的聂未道:“你先去准备一下。”
心情糟到极点的聂未拔腿就走。
闻人玥放在床尾的一对球鞋明明没挡着路,被他一脚踢飞。
监护仪都撤走了。
闻人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对匡玉娇道:“妈妈,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臭味。”
“没有。我们阿玥很香的。”
护士喊她:“闻人玥,等下给你备皮哦。别担心,这种手术,应医生和聂医生闭着眼睛也会做。”
闻人玥哦了一声:“妈妈,我想下床走走。”
闻人延在办公室签手术同意书。
“也许是新的出血点导致了她昏睡,也许不是。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手术中得到更多信息。”
“我……我信任你们。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看着闻人延充满希望的眼神,应思源突然有些虚弱:“我们一定尽力。”
聂未看了应思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办公室门口。
闻人玥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狗啃过的发型梳得整整齐齐:“应师叔。我只是……我马上回病房。”
应思源心中酸楚,招手叫她进来:“阿玥,不要怕。”
“这是什么?”闻人玥慢慢地走过来,看他手中的扫描片——那是她的大脑吗?只看到迷宫一般的影像,黑,白,灰。
“这里是哪里?”她小声地问。
医生们从来不会对病人说的太仔细,有些术语说出来他们不仅不会懂,还会怕。所以一概笼统说,左肝,右肾,胃大弯,肠子,这里,那里。
应思源道:“脑干。这里是神经中枢与……”
毫无预兆,闻人玥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
她想给弟弟做晚饭。
她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
她想看一附中的复习资料。
她想知道《荒原孤雏》的大结局。
她想拿到那本《护理学》,好好地学习做一名护士。
她想听护士长姐姐对她说一声:“小尾巴,坚强点。”
她想告诉应师叔,他真是一个好医生,好师叔,外公一定很喜欢他,她也很喜欢他。
她想问小师叔——算了,不问了。
从此以后,她要把眼睛,耳朵,嘴巴,心都关得紧紧。
当值的沈最一看到紧急送入手术室的病人,也呆住了:“咦,怎么会……”
她的头发已经剃光,露出青白的头皮。
第一辅刀的聂未亲自将头骨钻开,拭净血污,手术区域清晰显示于视野内。
应该着手操作的应思源却不能止住双手颤抖,有汗不断滴入眼中,护士替他擦掉,觉得那汗水冰凉。
应思源使劲眨了两下,依然不能视物。
站于一侧的聂未突然道:“应师兄。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知道。”
可他依然患得患失,不敢下刀。
他不敢替伍宗理的外孙女,不敢替自己希冀的女儿做手术。
他想交那本《护理学》给她,培养她成为一名称职的护士,和他们一起照顾老师。
她不该是一头栽在他面前,然后毫无生气地躺在手术台上。
心中澎湃的情感此刻呼啸而来,卷走一切,令应思源脑中只剩空白。
时间不断流逝,手术人员都觉出了不妥。应思源一再深呼吸,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行。叫二区的邓医生……”
聂未口罩上方两只乌沉沉的眼睛望着冷汗涔涔的应思源:“我来。”
他坐于显微镜前,执起手术器械,用与平常差不多的时间止了血,缝补了血管,取净了血块,再三检查后合上头骨。
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沉着冷静。
但这已是他做过最漫长的手术。
术后闻人玥转入特护病房观察。
检查显示脑内所有出血点已经清除干净,大家都持有乐观态度,除了应思源与聂未。
次日凌晨三点,聂未做完一台急症手术,过来特护病房查看。
她还未醒,呼吸机已经撤去,体征正常,仿若沉睡。
护士汇报一切正常:“看她样子安详,总觉得下一秒就会醒来。聂医生,你的脸色很难看。是否太累了?”
当天晚上,应思源和聂未支开护士,带了一位老人来探望闻人玥。
伍宗理的帕金森病发展非常迅猛,已经不良于行,只能坐着轮椅来看昏迷不醒的外孙女。
“不乐观。”虽然已经六年不摸刀,但他有丰富经验,亦如是说,“可能,就这样了。”
做过一次电极植入的他,病情仍然持续失控。手足抖得厉害,只是想摸摸外孙女的脸,可是却控制不住力道。
脸颊被猛戳了一记,闻人玥一点反应也无。
“她已经长得这样大了。这么美,和她妈妈一样。”
“她再也不能坐在我膝上了。阿玥啊,看见外公这个样子,会害怕吧。”
短短几句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来。
应思源突然在轮椅前跪下去,痛哭失声:“老师!我不知道怎样对您交待……”
“我知道。聂未处理的很好。”伍宗理吃力道:“思源。做医生就是这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一直去安慰。我知道你们尽了力。不要有负罪心理。”
应思源流泪道:“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创造奇迹,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阿玥那么信任我,连最可怕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我却——老师,我非常难受。”
他一向如此,对病人太多情。性格使然,拖累半世。
伍宗理叹了口气,挣扎着转向一直不曾说话的爱徒聂未:“你呢?你怎么想的?你也需要我这个帕金森三期的老头子来安慰吗?”
穿着白袍的聂未,站在闻人玥的床边。
他有军人的风骨,一向站得笔直。
可现在他那颗漂亮的头颅也微微地垂了下去。
“老师,我不需要安慰。”
每时每刻,他只有一对眼睛,一双手,一颗心,一张手术台,一个病人。每每成功,不是上帝眷顾,是实力在说话。每每失败,要快速整理心情,面对下一例病患。
“医生从不创造奇迹。医生不能成为病人的信仰。”他一向清醒到冷酷的境地,“所以老师——作为医生,我不需要任何安慰。”
过了四十八小时,闻人玥仍未苏醒。
监护仪显示昏迷中的她还会进入深度睡眠,而且睡眠十小时后她的脑电波便开始活跃,与醒着无异,直至下一次深度睡眠。
她的身体在自我保护,呼吸代谢一切正常,只是任父母不断呼喊,哭求,她也睁不开眼睛。
所有方法都用尽,应思源发起号召,请同门师兄弟来帮助,邀请全世界各地的脑外专家做视频会诊。
一管又一管的血自闻人玥体内抽出,一份又一份的检查验出来——他们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她的神经系统瘫痪了独立的一部分。
人体的各大系统互相依存,互相牵扯,但闻人玥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统统正常。
“她只是睡着了。”有专家斩钉截铁地表示,“她缺少一个醒来的契机。试试电击——已经试过了?其他可以刺激神经中枢的药物呢?必要的话我会考虑静脉推注适量二乙酰吗啡……”
“这是个唯物的世界,但有些事情科学无法解释。”有专家痴迷于闻人玥这一病例,“她真是研究神经系统的绝妙模型……我可以取一部分她的脑组织做研究吗?”
“我国有个童话故事,叫做《睡美人》。睡美人的手指被纺锤扎中,昏睡一百年,醒来如常。”又有专家这样说,“也许这并不是作家幻想出来。”
“不,那是我国的传说。”有法国专家反驳,“被你们德国人收录入《格林童话》而已。”
“我相信最终的突破也一定是由我们提出。”那德国专家笃定道,“我们的神经细胞再生刺激研究五年内一定有重大突破。”
院方束手无策,最终定性为中度昏迷。
闻人延气得发狂,大闹脑外:“应思源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畜生……”
聂未站出来:“主刀的是我。”
闻人延一拳打过去。聂未竟然没有躲开,被打了一个趔趄。
一腔怒火无处可泻,闻人延提请申诉。在第三方监督下,院方的医学委员会开始着手调查。
手术风险在术前已经宣告,手术录像亦可以证明,聂未从技术到操作,并没有任何差错。
这实在是一场无可指摘的手术。
若不是病人沉睡,简直可以作为医学院学生观摩录像;若不是在手术期间,原本应该主刀的应思源出现了问题,将手术交到聂未手上,这会成为前辈栽培后辈一段佳话。
但两人毕竟犯了错,都受到了警告处分。
聂未从来对这种小事看得很淡,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老师希望我们做好准备,两年内为他做苍白球靶向定位损毁术。”
苍白球损毁术是帕金森病人最后的希望,且不说手术成功率极低,即使成功,病人的好转也有如昙花一现,只能维持最后的尊严。
应思源终于受不住自己内心的压力。
“聂未。我太了解自己了。我绝不可能为老师做这种一次性的损毁术。”应思源看着自己的手,“我想我不太适合……”
他拍了拍聂未的肩膀。永远地离开了脑外。
聂未并没有挽留。他站在走廊上,望着师兄的背影渐渐黯淡。
突然,beeper响起——他低头看了一眼——有急症病人送到。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不顾妻子的反对,闻人延决定将女儿接回家中休养:“请最专业的看护,用最好的药。也许到了熟悉的环境,她就会醒了。”
匡玉娇来替女儿收拾东西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