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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镇借着店铺门口红灯笼的微光打量她一眼,替她将几缕碎发抿到脑后,“你稍等会,我先去订房间,要点酒菜,回头直接带你进房间,不会遇到别人。”
宋青葙释然,又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问问有没有女客用的茅厕,我……内急。”
秦镇点头,进了酒楼,很快又出来,扶宋青葙下了马车。
酒楼里客人不多,只有零星的三五桌,全都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听口音像是山东客商。
乍见进来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有人不识好歹地吹了声口哨,引起哄堂大笑。
秦镇脸色一沉,瞪视过去。
哄笑声嘎然而止,屋内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宋青葙偷眼瞧见秦镇铁青的脸色,知他极怒,虽恨那些人无状,却不欲他在此生事,遂悄悄握住秦镇的手捏了捏。
秦镇神色渐缓,笼罩在四周的冰寒气息立时散去,引着宋青葙来到后院一处矮小的屋舍,指着里头那间,“那是茅厕,我在这里等你。”
宋青葙净过手,两人来到订好的雅间,酒菜已经端了过来。一共六道,两冷两素两荤,还有一坛高粱烧酒。
宋青葙便指着锅塌豆腐道:“我也会做这个,世子爷要是喜欢吃,回头我做给你吃。”
秦镇淡淡地回答:“好。”抬手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倒了一小碗递给宋青葙,“阿青陪我喝点,”又倒了一大碗放在自己面前。
宋青葙端起碗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顿时自喉间一路烧下去,她忙夹了块豆腐,压下那股灼烧。
秦镇却一口将一大碗就干了,正欲再倒,宋青葙拉住了他,“世子爷且吃点菜,别喝太急。”
秦镇却似没听见般,索性提起面前的酒坛,仰头狂饮。酒汩汩流下,有少许滴进鼻子,一口酒就呛了出来。
秦镇颓然地放下酒坛,衣襟已湿了大片,脸上仍有水滴顺着面颊不断落下来,分不清到底是洒落的酒还是流出的泪。
宋青葙关切地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秦镇捉住她的手,凝望着她,低声道:“我没事,阿青,一坛酒醉不了……我就是心里堵着一股气,发不出来,难受得很。”
宋青葙蓦地明白,他为何想在酒楼用饭而不是直接回府,垂眸叹了口气,复抬头,温柔地承接他的目光,静静地回视着他。
等吃过饭回到望海堂,已快到宵禁了。
远山正站在望海堂门口焦急地张望,见到两人,顿松一口气,“爷总算回来了。”
秦镇沉声问:“有什么事吗?”
远山道:“没大事,就是二爷来过几次。爷不回来,小的心里发慌,还想四处打听打听,林管家拦着没让。”
秦镇“嗯”一声,扶着宋青葙进了正房。
碧柳老远就闻到两人身上浓重的酒气,极快地去厨房提来两大桶热水,新月则沏了热茶过来。
秦镇等她们收拾好,淡淡地说:“你们下去吧。”
碧柳与新月对视一眼,恭敬地行礼,退了下去。
秦镇站在屋子当中,看着疲惫不堪的宋青葙,柔声道:“你沐浴之后就先休息,我去父亲那里。”
白香悄无声息地离家,清平侯听说后难免会发脾气,宋青葙不想让秦镇独自承受怒火,便叫住他商量道:“太晚了,别打扰父亲休息。不如,明天我陪世子爷一同去。”
秦镇沉默片刻,点点头。
第二天,宋青葙要跟他一起时,他却拒绝了,“你有别的事要忙,我跟父亲说一声就成。”
宋青葙很坚持,“娘的想法我多少了解些,若父亲问起来,也好回答。”
秦镇只好依了她。
他们来到菱花轩时,清平侯刚下早朝回来,正坐在长案前喝茶,冬阳自雕着繁复纹路的窗棂间斜照进来,暖暖地笼罩在清平侯脸上。清平侯眉目端肃俊朗,气色看着不错。
看他们进来,清平侯放下茶盅,沉声问:“什么事?”
秦镇跪下,语气平淡地说:“娘要回贵州,昨天,我送她出城。”
就听到手掌拍在长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接着粉彩茶盅“当啷”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气氛骤然压抑起来,压抑而沉闷。
宋青葙忐忑地跪在秦镇旁边,视线触及长案下面清平侯的皂底粉靴,竟在微微颤抖。
屋内是令人窒息的安静,静得连长案上茶水的落地声都显得那么突兀。
滴答,滴答……在案脚处汇成一汪。
终于,案后响起沉重的叹气声,“你娘为什么要离开?”
“娘说,她将近三十年没有回去看看,也没有音讯,记挂着家里的老人。”宋青葙悄悄抬头,不由大愣。
不过短短片刻,清平侯竟似老了十岁,先前的神采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苍凉与颓败。
宋青葙的心如惊涛骇浪般翻腾着,她料定清平侯会发怒,却没想到他竟然……突然变得像是垂暮待死的老人,毫无生机。
宋青葙蓦地涌出无限同情与怜悯,可一转念,想起昨日满天尘土中白香孤单的身影,情不自禁地道:“娘还说,她在府里过得太憋屈,想骑马在山水间奔跑。”
“太憋屈?”清平侯喃喃低语,目光扫向宋青葙,“她是这么说?”
宋青葙坦然地看着他,“除夕那天,我陪娘守岁,娘亲口跟我说的。”
除夕夜,团年饭,一家子难得地聚在一起。
清平侯很高兴,上面高堂身体硬朗,底下儿女个个齐整,发妻大气,姨娘小意,男人做到这份上不容易。
清平侯沉浸在家庭和睦其乐融融里,并没在意结发妻子的感受。
他以为白香不在乎。
白香并非寻常的内宅妇人,战场上一杆长矛击退无数叛军,不知令多少男儿羞愧。这般爽朗英勇的女子,怎会与小妾姨娘一般见识?
而且,这二十几年,白香也一直安之若素心如止水。
他以为白香会一直留在府里,等朝堂大事定下来,家里的事安置好,他会亲自带她回贵州。
可现在……
屋内生着火盆,窗外冬阳正好,温暖如春,清平侯背心却凉飕飕冒着冷汗,他明白白香为什么离开。
因为府里再没有令她牵挂的东西。
秦镇已经长大,又娶得如此佳妇,而自己……在她心里,自己早就不是当初骑马百十里路也要赶去看一眼的人了吧?
清平侯蓦地想起,初初见面的情形,她穿土家族的大襟衣,乌油油的发辫盘在头顶,手里握着长矛,仰头道:“你的士兵踩坏了我的药草,你得赔我。”
她的目光如同山涧飞落的瀑布,清澈而狂野。
彼时,他正当年少,心高气傲,斜睨着她道:“不赔又怎样?”
她二话不说,挥着长矛直扑他的面门。
他想,世间怎还有这般粗野的女子,上来就动手。
再后来,他们定了亲,她骑马去军营见他,他送她回家,在空寂的林间小路,她跃到他马上,侧着头问:“你敢不敢亲我?”
他自然是敢的,俯身吻在她唇上。
夕阳自枝叶的缝隙透过,她小麦色的肌肤在光影下迷离斑驳,有种慑人的美。
他们忘情地吻,以致于松了缰绳,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还记得,身下是厚厚的枝叶,身上是她温热的身体,那种甜蜜的煎熬……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往日的情形慢慢散去,清平侯看着案前跪着的秦镇,无论眉眼还是性情都与白香及其相似,心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喟叹一声,慢慢地说:“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待两人走后,清平侯唤小厮进来收拾了屋子,研好墨,抬笔写了封信,交给小厮,“送到贵州土家寨。”
小厮看了看信封问:“还是走加急?”
清平侯“嗯”了声。
从菱花轩出来,秦镇去找秦铭,宋青葙则拐到了西跨院,问西兰与东桂:“你们要想回贵州,我让人打听一下有没有去哪里的商队,你们跟着一起回去。”
西兰笑一笑,“我们不着急,等大奶奶生了小少爷,再过上三五年回去也不迟。”
宋青葙猜想必是白香给她们的吩咐,遂不勉强,又问:“西跨院到底是偏僻,要不你们跟我到望海堂?”
西兰仍是拒绝,“这里待习惯了,很好。”
宋青葙便道:“有事的话,就去找碧柳或者新月。”
西兰跟东桂恭敬地应下了。
送走白香,宋青葙着实空落了一阵子,秦镇倒还好,除去当天的失态外,再没有特别之处。
这些天,他跟秦铭两人到田庄找人重新量了量地,把一千六百亩地分成八份,分别交给八个种庄稼的好手管。让八个人按照宋青葙田庄孙庄头的记账法,把每年的花费收益详细地记下来,汇总到秦铭处。
至于隋庄头,仍是庄头,负责田庄的安全,调停各家各户的纷争,有点类似村落的里长之职。
秦铭管田庄,秦镇则管铺子,秦家的七间铺子加上净心楼都归秦镇管。
秦镇开头不上路,经过宋青葙几次点拨,竟然悟出了一些门道,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外头的事交给了男人,宋青葙就把全副精力用在府里,与千玉新月一起,把该有的章程一项项定了下来。
转眼到了杨柳堆烟桃花灿烂的三月,宋青葙让常贵将张阿全叫来。
张阿全快到十五岁了,长得肩宽腰细,站在那里已隐隐露出男子的气概。
宋青葙有阵子没见到他,问道:“个子长高了不少,书读得如何?”
张阿全不谦虚地说:“夫子说还行,我觉得也可以。”
碧柳就狠狠地瞪他一眼,嘀咕道:“在夫人面前还敢说这种大话?”
宋青葙莞尔一笑,“既如此,我有件事让你办。”说着取出张草图,“这是白家胡同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