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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妈妈手里捧着只红色匣子,笑道:“三姑娘在做点心,正好这头一锅的说给老太太尝尝。”
这孩子倒沉得住气。
老太太微微颌首,眼底不经意地露出丝笑意,伸手取了一块,“看着挺新奇,口味也不错,这点心有什么名堂?”
杜妈妈见老太太眉目舒展,笑得更开,“三姑娘提过,说是叫什么奇奇还是曲曲的,听着倒新鲜。”
老太太接连尝了两块,才对林氏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郑家就会来人,你想想该怎么应对。”
林氏慌忙答应着告退出去。
老太太叹口气,重重地倚在靠枕上,疲倦地说:“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这个心眼就芝麻大点,遇上点事就不够用了。那个心眼倒多,可是都钻进钱眼去了,除了银子什么都看不上。”
杜妈妈赔笑道:“不过二奶奶的确眼光好,做哪行哪行赚钱。”
老太太不屑道:“……那时三丫头才多大,不满周岁,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拨弄算盘珠子跟掌柜对账,要三丫头真跟着她,只怕早就教残了……商户人家,到底眼皮子浅,看不上郑家人多口杂,又嫌弃人家是武将,死活不肯结这门亲。你说,当初真依着付氏退了亲,哪有三丫头日后的荣华富贵,咱们宋家还指望谁去?”
杜妈妈不语,心道:若今日付氏仍在,恐怕还会变着法儿退亲吧?
为着宋青葙的亲事,付氏曾闹过两回。
第一回,宋家还在济南府,郑大人时任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有天付氏跟二爷去看货,途经西郊,恰遇到郑家三公子落水。郑三公子被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付氏对着他的嘴吹了两口气,将人救活了。郑夫人感念付氏恩德,知其家中有个两岁的女儿,先后三次上门提亲。
付氏觉得郑家人多杂乱,单是嫡系子女就三四个,庶出的更多,郑夫人面相寡淡,看着不太好相与,若宋青葙嫁过去既要孝顺严苛公婆又要应对数不清的妯娌小姑,日子定然不好过。
老太太却认为郑家是大族,亲朋好友中在京为官者不在少数,能结亲对大爷的仕途及三爷的科考益处很大。
付氏拒绝了两次,第三次老太太拍板应了亲事。
第二回则是郑大人得爵不久。彼时郑家跟宋家已先后搬至京都。
郑家嫡长女刚晋位淑妃,皇上对其恩宠有加,遂授其父伯爵之位。 没过几日,郑家嫡长子染时疾卒去,郑德显行三,其上的嫡长子既死,第二子为庶出,郑德显无疑就是袭爵之人。消息传来,宋家上下都欢喜得很,老太太更是开心,直说宋青葙有福。
惟独付氏心里不安,她认为郑家越发达,宋青葙的日子越难过,思量好几天决定退亲。
老太太大怒,罚她在慈安堂门口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这些陈旧的往事,宋青葙自然不知道。她做完点心,正由碧柳伺候着换掉沾染了油烟的衣服。
碧柳犹豫地问:“郑家这两天真会遣人来?会不会弄假成真?”
宋青葙笑笑,“顺义伯以前掌军政,驭下甚严,如今又亲自掌家,郑家从无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之举,素日在高官贵胄中也是礼数周全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在京都口碑极好。这样爱惜声名的人,会背负背信弃义之名?而且这么大张旗鼓弄得无人不知?
“自然不会,顺义伯只会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然后许以重金高位,教你乐呵呵地退亲半分怨言都没有,甚至会觉得退亲是沾了大便宜,反而对他感恩戴德。
“所以,顺义伯绝不会在这个当口退亲。为了消弭流言,他只能遣人安抚宋家没准还会过礼。”
宋青葙要张全做的事,就是散布郑家嫌弃宋家门楣低,要退亲另娶的谣言,而且谣言要出自郑家人的口。
现在,流言已散布出去,只等着郑家上门了。
过了一天,郑家果然来了人。
同时来的还有周医正以及郑德怡身边最得力的周妈妈。
恰好,钟琳也遣了婆子送贡梨,见状,婆子就笑嘻嘻地道:“我家奶奶也惦着宋姑娘的身子,周医正在,奴婢就等有了消息一并回二奶奶。”
宋青葙心知肚明,让武康侯府的婆子在侧屋坐了。
郑德怡的小姑嫁给了武康侯世子杨靖益,跟钟琳是妯娌。周妈妈对钟琳身边的婆子并不陌生,便客气地笑了笑。
隔着绡纱,周医正低缓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姑娘脉象沉稳有力,和缓有度,从脉象来看并无病症在身。”
碧柳脆生生地说:“好叫太医知道,我家姑娘前两日夜里偶有不眠、咳嗽之症。”
周医正细细地再把遍脉,“姑娘身体底子甚好,不眠咳嗽许是秋燥之故,姑娘多用些败火之物即可,若不放心亦可稍服点杏苏散。”
杏苏散适用于轻宣凉燥止咳化痰,是极常见的方子。
碧柳依照宋青葙的叮嘱厚厚打赏了周医正。
武康侯府的婆子笑着自侧屋出来,“姑娘康健就好,奴婢正好回去给我家奶奶复命。”
客走屋空。
秀橙四下张望一番,鬼鬼祟祟地溜进来,“顺义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了,在大太太屋里说了会话,这会给老太太磕头呢。”
“瞧你这模样……”碧柳又好笑又好气,往门口一站,笑道:“我给你把门,你正常说话就行。”
秀橙白她一眼,声音仍是压得极低,“郑家带了四只红漆礼盒,也不晓得是什么,那个管事妈妈说过两天媒人上门商量过大礼,赶年前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宋青葙点点头。
当初两家定亲,因孩子年纪都小,六礼只进行到纳吉,大礼也就是纳征还没过。
如此看来,郑家果然是不打算退亲的。
那么,白衣人为何不惜毁她清白也得让她退亲?
伯父宋隶文升官心切,向来行事谨慎,绝不会平白得罪人。
会不会有人相中了郑德显的人品家世,嫌她从中碍事,想除掉这块绊脚石?
宋青葙没见过郑德显,可听大堂哥无意中提起,郑家三郎气度高雅丰姿秀美,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想起以往花会里那几张尖酸刻薄的面容,宋青葙唇角弯了弯。
第6章 山雨欲来
京城素有西贵东富之说,尤其什刹海与积水潭附近更是寸土寸金,一屋难求。武康侯府作为百年世家,却在仁宗皇帝时卖了位于鼓楼附近的宅子,改在黄华坊的柳树胡同另置一宅。
宋家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乘马车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宋青艾身穿桃红色西番莲纹褙子,油绿色湘裙,头戴新打制的金镶玉嵌宝蝶赶花头面,脸上脂粉明艳眉目如画。
透过晃动的窗帘缝隙,她看到外面停着的一长溜马车,强健雄壮的骏马、宽大阔气的车厢,车身车头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素色狮头绣带……宋青艾看直了眼,低头瞥见娘亲压着自己的裙角,她的绣鞋抵着三姐的脚尖,严妈妈跟两个丫鬟缩手缩脚地挤在角落里。
生平头一次,宋青艾感觉自家的马车是如此逼仄与拿不出手。
其实按宋大爷宋隶文的意思,连马车都不想买。白家胡同离户部很近,只隔了两条街,他走路上衙才一炷香功夫,根本用不着,且养马花费颇大。
当初付氏经常外出巡察店铺,为着方便遂用私房钱买了匹便宜的蒙古马。
宋二爷夫妇相继去世后,养马的费用便从公中开销,林氏几次生出念头想将马卖掉,怎奈时不时要出门办事、探亲访友,还真离不了它。
譬如今日,即便南薰坊离黄华坊不远,可若步行来,岂不被人笑掉了大牙。
柳树胡同本就窄小,加上宴客,停着不少马车。车夫费了好大劲将马车驾到武康侯府门口不远处,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林氏没办法,眼看着两位姑娘整好裙裾戴好帷帽,带着她们下了马车。
早有眼尖的管事妈妈跟丫头紧挪着小碎步迎上前。
宋青葙跟在林氏身后,刚走两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侧头看了看。
细长的胡同里,除了挤得密密匝匝的马车,就是跟她们一样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颜的千金小姐。
可就在这喧嚣纷杂中,宋青葙隐隐听到一阵脚步声,极轻极慢,正合着她的步伐,就像特意追随她而来。
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心莫名地跳得厉害。
进门后,男客在小厮的引领下径直往外院去,女客则由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引着沿抄手游廊往内院走。一路上回廊连着回廊,飞檐接着飞檐,更有数不清的流水竹桥假山亭台穿插其中,奢华又清雅。
宋青艾不错眼地四处打量,游廊里挂着半旧的五角串珠宫灯,院中堆着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亭边斜着枯瘦的苍松……无一处不匠心独具,无一处不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宋青艾看得入神,宋青葙却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家已明确表态过两天会纳征,她无需为此事担心。
退亲的流言仍传得沸沸扬扬,白衣人不会听不到,这足以应付他了,难不成他还会亲自察看退亲文书?
一路怔忪着,直到看到钟琳明朗的笑脸,宋青葙才安定下来。
钟琳握着她的手,眨眨眼,“待会有话跟你说。”说罢,带着林氏与宋青艾去见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袁氏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大红色宝瓶纹褙子,笑容矜持,“早听弟妹说起宋家的几位姑娘个个人品出众,今日见了果然如此。”一手拉着宋青葙,一手拉着宋青艾,又不迭声地催人取见面礼。
宋青艾眼尖,早瞧见丫鬟端来的托盘上摆着两块羊脂玉,分别刻着竹报平安和流云百福的图案。
玉在墨绿色绒布的衬托下,温润莹透,光泽柔和,一看就是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