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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别,别,一家弟兄……”
枪栓在我身后拉响了,那一下叫我扑倒在地上,但那是个没弹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来,殴打那个把枪玩儿到别人脑勺上的家伙,那家伙拿他的老汉阳造来搪,叫我吃了痛之后只好拿了截劈柴开抡。
不辣,我们已经习惯光着的不辣,现在已经穿回了他的军装,这不算什么,他居然拿回了他的枪——我们中间没几个人能保全自己的枪。
不辣的道歉是夹着幸灾乐祸的,“错啦错啦!他吓尿啦!嗳哟嗳哟,痛啊痛啊!”他欢快地叫着:“真的错啦!烦啦吓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错啦!”
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进了人群,从他身上砸下来一整块得有两斤重的肉,我们都愣住了,显然,那是猪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为了防止更强横的同僚抢劫,我们一向是把这种稀罕物塞在衣服里的。
对这种事儿反应最快的康丫已经扑了上去,“有刀的没?”
作为我们中间最会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厨刀一向是带在身上的,他开始切肉。
豆饼口水滴滴地看着,表达着从地狱到天堂的淋漓感受,“猪肉炖白菜好吃。”
我比他们矜持,我抢过不辣的枪检查了一下,空枪无弹,我瞪着不辣那张仍然扭曲的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表情似乎劈柴仍着落在他身上。
“你的枪不是早卖了吗?”我问他。
“我衣服还当了呢。”不辣拧着脸,一脸得色。
郝兽医也好奇,“咋就都回来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边,要麻被迷龙打得不轻,仍躺着,不辣用一脚作为招呼,要麻用一声暴骂作为回应。
“衣服好讲。我讲要赎,他讲拿钱。我又往柜台上一躺,我讲,拿人换衣服。他讲拿去拿去,就是个虱子窝!枪就不好搞,枪我卖给黑市了。”不辣比手画脚地讲。
“就是啊!他们连花机关都有,你蛮得过?”
“蛮勿过就勿蛮啊。我讲道理。”不辣居然摆出了文明人的架势。
“我信。我信你会放屁把人熏死。”我说,我才不信不辣会讲理。
“我真讲道理!我讲我要去打小东洋嘞!他们讲鬼信。我把咯扎小手指佬往嘴巴里头一絮。”他当着我们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里一放,我们发现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那只小手指,那里包着脏污也血污的破布,“喀嚓!”
我们几个在听着他的人颤了一下。不辣,啮牙咧嘴地快乐着,尽管我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啮牙咧嘴实在是因为疼痛,但那无法掩盖他的快乐,“我吐出来!呸!半扎手指佬飞过半条街!他们扎脸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对面有猪肉铺子,老板讲咯是扎好汉,打扁小东洋,犒赏我两斤猪肉!”
我们听着。我们沉默。阿译的脸色惨白,我不想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是你趁人被你吓住,又敲了两斤猪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显然他就是这么干的。郝兽医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给他重新包扎。阿译发了会子愣离开。
我呆坐着,不想说话,不想看他们,也不想看康丫他们正下锅的猪肉炖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对虚弱又坚强的难兄难弟,体质羸弱,气势汹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们打架通常是同上,因为他们俩加在一起也许顶得一个人的份量。我很想问不辣,他是不是总在他一无所有的一生中告诉自己:“像个男人。”
不辣一只手一直不安份地在拍打负伤的要麻,要麻哼唧着,“湖南驴啊,我被人打了啦。”
不辣挟余势之威就要挣脱郝兽医蹿起来,“四川皮嗳,哪个打你?”
被迷龙狠摔过后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儿子打老子啦。”
迷龙迅速口头反击:“老子打孙子。”
一直在屋门口躺望的迷龙站起来,往屋里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让,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但我们能看得出绝不是因为害怕。
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于是迷龙进屋时一脚把它跺断了。
我看着锅里的热气,我们想着自己的心事。
屡战屡败的要麻已经恢复,和屡败屡战的不辣在我们这个圈子外玩耍。心里模糊地洋溢着战斗的激情,他们的游戏也成了这样:豆饼在口头锵锵的给他们配着鼓点,要麻势若煞神地耍着不辣的汉阳造,不辣鼻子下涂黑了一块,拿着要麻的刺刀权充日本战刀。
锵锵铿铿,不辣一次次射击刺杀,要麻倒得没完没了。
阿译静悄悄回到我们中间,他一向这样悄然得像个鬼,我无精打采看他一眼,低头,然后又抬头,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译很赧然地被我看着,他和以前不一样,他的胸口挂了几枚小小的奖章。
“这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呀?”我盯着那几枚此时此地超现实到荒谬的东西问。
阿译尽量小声而谦卑,尽管他也知道我一嗓子让除了在演武生戏的家伙们已经全部注目,“二等绩学奖章,颁与学术考试成绩最优者;乙种二等光华奖章,因学术技能有特长而获颁发;军官训练团纪念章,参予训练团就有……”
我在他诚恳的介绍中开始忍笑,康丫干脆就已经哈哈大笑,“考试?”
我也揶揄阿译,“绩学?”
康丫接着问:“考个甲就给?”
“不是。得要……”阿译停住嘴,他看了看我们,得了,再木讷也知道我们啥意思了,阿译面红耳赤不再发声了,他将身子佝偻到我们再看不见他胸前奖章的程度。
郝兽医站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个的姓写出来我看?还笑人考试。烦啦你咋就什么都不信呢?”
我忍着笑,“我没有不信。”
“你可是没有不信,实话说,你连不信都不信。”老头儿看我一眼。
这话狠,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了,阿译佝偻着,要麻不辣豆饼喧哗着,阿译偷偷摸着他那几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属片。
锅里清汤见水的猪肉白菜开始沸腾。
阿译受了不辣的刺激,他总是瞻前怕后地渴望着壮怀激烈。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我们其中的人总是时不常地要沸腾。
两辆车以一种在这颓丧世界很难看到的速度风驰电挚冲了过来,车上的人根本是在刹车才踩到一半时就已经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声立刻响彻了收容站内外,那来自刚跳下车的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几个年青军官,硝烟和征尘让他们并不整洁,却从头到脚让人觉得像刚磨过的刀锋,那是与收容站群熊们完全不同的一种精神气质,已经该用严厉而不是整洁来形容。
他们全副武装,几乎没有戴便帽的,混戴着德式M35、英式M1917甚至是日式钢盔,毛瑟96C几乎是他们中的制式装备,并且就完整的背具和托式枪套来看,绝对不是像草寇那样用的。有几个人背着带皮套的砍刀,做工在抗战使用的同类刀具中堪称精湛。他们挎着的拿着的枪械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中正步枪、汤姆逊(弹匣)冲锋枪、ZB26机枪之类的,这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虞啸卿征兵用的。他们的着装接近于草率,而在战争装备上偏于精良——与这一切并不大匹配的是,何书光跳下来的那辆车后座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收容站站长穿着军上装和裤衩子出院来看发生了什么,立刻被张立宪用马鞭抽了,收容站站长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着一个女人递上来的裤子。
他的留声机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上校团长虞啸卿蹙着眉,仍坐在车上,恰似歌中的无情棒。他的部下在几十秒钟内让收容站外围翻了个个儿,但他觉得不够,在他的心里尤其受不了厉兵秣马与那些靡靡之音的怪异组合,于是他嘴角动了一动,“何书光!”
何书光二十多岁,本该是个英俊家伙,鼻梁上却架了副近视镜,不过那不妨碍他猛,虽然猛得有点儿过于大张旗鼓——他拔出了背上的砍刀向院里冲去,收容站站长和刚套进一条腿的裤子蜷在一旁,院里传出一阵敲砸和摔打声后,这世界清静了。
虞啸卿下车,他并不像他的部下那样把自己堆成武器库,只在腰上挂了一支绝对不是摆设的柯尔特手枪和一柄绝对是摆设的中正剑。你会觉得最有杀伤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长枪,随时能扎死人。他的部下看起来也能扎死人,何书光和余治还忠诚地做着虞啸卿的近卫,张立宪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经卷向我们所蜷的院落。
对收容站里的人们来说,今天还太早,诸如我之类还在门廊下挤出的空间里睡着,诸如迷龙和他的躺椅则占据着更清凉和幽静的空间。
张立宪和李冰冲了进来,对这个懒散的世界来说,他们叫得如同杀猪,“集合!集合!”
我们爬了起来,茫茫然地,因这道久被遗忘的命令而更觉茫然,我们只是爬起来簇成一堆,并没做集合的努力,实际上就我们五花八门的来路,努力也徒劳。
虞啸卿进来,像支会走路的枪,张立宪这伙子人是簇拥在他周围的刀。他看着我们,他不满意,但他不会暴露出他的不满意。
“我姓虞!名啸卿!我的上峰告诉我,如果去缅甸打仗,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我说心领啦——为什么?”
他扫着我们,我们低了头,他甚至扫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龙,迷龙在并不高的气温中毫无必要地摇着扇子,并且在被扫到时僵滞了——虞啸卿的眼神是枪尖。
“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们,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我的上峰生气啦,他说那给你川军团!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