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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忽然就手把机枪扔给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豆饼,那一下几乎把豆饼给砸塌,然后迷龙掉头去了路边,从一个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块手表。我们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龙看我们像透明的一样从我们身上穿越。
迷龙好像刚恢复记忆,他是宣称过要来发洋财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诸实施。我们看着迷龙迅速成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迷龙从我们中间穿过,他粗莽地推开挡了他道的郝兽医,去那边路上的一个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钢笔。
死啦死啦视而无睹地走向队尾,我们尽量视而无睹地前进。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手上戴满各种质地的戒指,脖子上连项链带长命锁金的银的戴着好几个,他有三至四只手表,胸口插的钢笔多到你只好以为他是个修钢笔的。
他在草丛深处跋涉,目标是那里边倒着的一辆手推车,他趴拉开车上倒卧的那具尸体,翻检车上载着的饼干和罐头。
我们只能坐在这里休息,尽管视线里仍有同僚的尸体,但哪里又没有这些尸体呢?我们的鼻子早已丧失了知觉。
我和郝兽医、阿译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枪,我看着迷龙推着那辆车从草丛里钻出来,开始清点他新得的财物。
“迷龙那家伙该死。”我说。
郝兽医理解地说:“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闹脾气,跟自己过不去。喊发洋财,他攒东西好像就为败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着。”
阿译立刻响应我,“就该军法从事。”
我和郝兽医都瞧了他一眼,我们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异,叫本来信心满满的阿译忽然不自在起来。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挺该死的。我们。”
阿译赧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不成话的军队,真该有个军法……来管管。”
“军法?没打过仗的白痴,就知道跟冲锋陷阵的聒噪什么军法,这样你们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队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了?给顿粥都是霉的。”阿译的话勾起了我的火。
郝兽医劝道:“烦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译什么时候又成了行刑队?他吃的米也从来没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没错,我决定闭嘴。阿译也嗫嗫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们。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他在这样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涨红着脸,“我是说秩序,我们差劲,就差在没有秩序。”
本来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来,刚擦好了枪,我把枪托杠进了阿译怀里,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机上,把自己的脑袋顶在枪口上,“秩序?来吧,帮个忙,从这里头就是乱的,被你这样人搅的。帮个忙,给它军法从事了。”
阿译想把手拿开,我又给他合上,要不是郝兽医给我后脑勺猛一下,我本来会用阿译的手把扳机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枪这样闹有意思吗?”老头儿骂道。
我也觉得孩子气了,悻悻地把我的枪拿了回来,“枪都不会用还妄谈杀人。我就是吓吓他。刚擦的枪有鬼的子弹?”
我把那支枪往身边一摔,于是“砰”的一声,一发子弹擦着我的身边不知飞哪去了。郝兽医、阿译和我,我们三个呆若木鸡着,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们一眼,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刚才我险些把自己的脑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脚把那支鬼枪踢得离自己又远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劲揉自己的头。阿译一直瞪着我,嘴唇在发抖。
“你们都……你们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吗?”郝兽医看着我们。
鬼门关的那趟旅行让我语无伦次,让我的碎语倒像象诅咒,“想打个胜仗。可已经不想了。又被骗了,这是骗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没人骗我,我自己骗自己。早几天我跟自己说,孟烦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点儿人动静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说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说这种话的。”
阿译茫然地看着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让他有一种经久的恐惧神情。郝兽医看着我,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我们像在苦刑的间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样以图恢复点儿衰竭的体力,有人机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枪械,有人在撮土为炉跪拜一下沿途不绝的同僚尸体。
郝兽医喃喃道:“……死啦死啦说得对呢,这趟出来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断他,“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说得对了。”
郝兽医并不理会我,“美国人是想当然死的,英国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贪死的——我们怎么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问:“我们怎么死?”
“迷龙是漫不经心死的,阿译是听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们强还是比他们惨,你两样都占。”郝兽医说。
我恶毒地问着,以图找到一个打击他的缺口,“你呢?兽医,你怎么死的?”
“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让我哑然,我看着他混浊得像瞎子一样的眼睛,我放弃反击。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老头那时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说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边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龙在远处大叫:“来了这儿,要么打鬼子要么发财,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发财!你们谁帮我推这挂子车?老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赚多少都分他两成!”
“有数的没?两成是多少?”康丫问。
迷龙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包你不饿肚子!”
康丫把挂带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绝不止康丫一个。
我看着郝兽医低下头拭擦着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们休息的这片空地,操着已经哑了的嗓子喊:“前头平安无事啰!连死人都没有!走啦走啦,活着的混球们!”
他只是看了迷龙那一伙子一眼——迷龙在半分钟之内便把他的挂车发展成可以三班轮换的运输工具——然后便开始喧哗着把我们这帮散沙聚成队形。
我很难自控地去帮助郝兽医起身,搀扶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绝不仅仅是年龄和体力上的衰竭。我们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拢的那个队列。
迷龙拍了拍他由康丫拉着,一个同僚推着,另一个同僚扶着的满车货物,他刚注意到他旁边有一个人在发抖:豆饼背着他份内沉重的弹药、步枪、备用枪管和本该迷龙背的机枪在发着不堪重负的抖。
“大姑娘养的,累死也不知道崩个屁。”他把机枪和步枪都从豆饼肩上拿了下来放在车上,想了想,他把车上最不值钱的一箱饼干砸到了不辣怀里,把豆饼的负荷全加到了车上。
康丫因越来越重的车子而抱怨:“这也能卖钱么?”
“不要脸了,啥玩意儿不能卖?”迷龙说。
康丫因此便开怀了,卖力地拉着车子。
我们开始继续漫长的回家之路。
我们走着,一边分食着饼干,从不辣那里来的饼干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这次做了排头兵,不过他这个排头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这队伍里可能的掉队者。
我搀扶着郝兽医,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队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们身份暧昧的团长是个倒行逆施者,此时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见时他对整群并不驯服的家伙施行高压,强迫我们作战,我们几乎让他成了丛林里的无名尸。溃逃时他大可对我们开枪,他倒放弃了所有条令纪律,只要我们记住一条:别掉队,掉队就别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难理解那个从没休息过的家伙怎么还能喊出那么大声音,他用一副嘶哑的嗓子喊:“别他妈掉队!掉队你也就偷个盹!盹完就连回家的梦都没得做了!”
他迅速从我们身边跑过,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同僚,这个同僚是我们从浅滩上救出来的一个,也是重机枪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里人?”
“罗金生。扬州,观音山。”
死啦死啦说的未必是扬州话,但至少是江苏话,“肉而又臭,讲再细你妈也不会知道你死缅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罗金生。”
我们不知道罗金生是被什么刺激得又开始行走,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旋风般又卷回了队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求你们乌珠子也别光瞪着地皮,旁边有摔的倒的要装死的也帮衬一下好不好……”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倒行中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嗳哟喂的痛叫中消失于我们的视线,我们目瞪口呆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从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爬将出来。
“好看吗?提神吗?有力气笑的笑一个,给个人场,笑完了茬儿走人……”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看我们一直愣着——我们的发愣不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转过身。
我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条终于可以行车的大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泥泞而糟糕的路上,自极目的山峦中而来,往极目的山峦中而去的都是我们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呆呆地望着前尘的时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们了——他走向那支溃败的大军,我们跟随,并汇入那支溃败的大军。
他创造了一个注定被淹没的小小奇迹,在与日军的那场遭遇战后,我们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们回到属于我们的人流中时,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没一人掉队。然后他开始竭力让这个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没,他的办法是让它变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泞的路面上,有时候他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