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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燕家,小厮牵了马去马厩,他们一前一后往里头走。
没走多远,便见如意撩着直缀下摆,飞奔而来,满头大汗。
一年年过去,如意的年纪也日渐大了,早过了总角之龄,继续在内宅走动已不合适,所以近些日子,他主要管着燕家外院的事。如意的外祖母去岁冬上在冰上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在病榻上躺了数月,如今虽还活着,但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弹,原是中风瘫了。
所以如今,她还要人照料,哪里还能打理燕家内宅的事。
好在燕家的人本就不多,现如今更是稀少,小万氏又早被软禁了起来,平素并无大事。
可如意一直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内宅里也是不可一日没有主母的,因而总催着燕淮早些娶妻成亲,活像个啰嗦的老太太,日日念叨。
然而一则燕淮尚未出孝,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办喜事,二来温家那位小姐,如意也见过,他也觉得不怎么样……
这般一来,如今二门里代替了如意外祖母职责的,是个叫阿圆的中年妇人。
阿圆是如意外祖母神智还清明时,亲自定下的人选,如意亲自去问过话,觉得一时半会也委实挑不出更好的,便定了下来。
转眼到了现在,阿圆行事一直没有出过差池,如意终于放心了许多,只盼着燕淮来年早日成亲,好有个主母来管事。
谁知——
如意匆匆跑到了燕淮面前,大口喘着粗气,磕磕绊绊地道:“阿圆、阿圆死了!”
燕淮眉头一皱,厉声道:“怎么死的?”
如意面色为难,似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过得须臾,他喘气声渐缓,才终于看着燕淮斟酌着说道:“阿圆早上去给老夫人送晨食,过了小半个时辰,人也没从里头出来。外头守着的婆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叩了半天门,里头却始终没有动静,便来禀了奴才。”他顿了顿,“奴才踢开了门进去,发现阿圆已经断气了,被割开了喉咙,血流了一地。”
如今燕家的主子是燕淮,小万氏年不过三十许,就成了燕家的老夫人。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却一直都算是安生,该吃吃该睡睡,还必要日日诵经念佛。除了平素咒骂大万氏外,并无异常。
燕淮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拿什么杀的人?”
小万氏素来弱不禁风,这辈子恶虽恶,却从来也没自个儿动过手。
“阿圆送进去的粥碗摔裂了,瓷片扎在她的喉咙上。”如意觑了眼他的面色。
话一说完,燕淮就冷笑了起来:“外头守着的人都是聋子不成?碗摔在地上,就连一点声响也不曾听见?”
如意无言以对。
小万氏越来越安生,守着她的那群人也就越来越懈怠。
内宅,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到底是鞭长莫及。
府上没有当家的主母,下头的人,总有不安分懒散的。
“已经全都锁起来了,等问过话,便一一处置。”如意心中郁郁。连带着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起来,“老夫人要见您。”
燕淮眼神倏忽变得冰冷尖锐。
小万氏即便是疯了,也不会无缘无故亲自动手杀人,她杀了阿圆,是因为想见他。
自从燕霖被送走后,燕淮就再没有见过小万氏。
外祖母让他留下小万氏的命,他允了。从此只当没有小万氏这个人。
他哈地笑了声,大步往前迈去。
*****
小万氏躲进了佛堂里,跪在蒲团上,腰杆挺得笔直。
靴音极轻,她耳朵微动,紧紧闭着的双目微微睁开来。抬头看向佛龛上供着的菩萨。
若神明真的有耳有目,真的有灵,必定能听到她心中所想所盼,必不会叫她的儿子孤苦伶仃在外艰难求生。
明明,他们母子。才该是燕家的主人。
时至今日,她亦从未更改过自己的念头。
她俯身,重重磕了个头。
燕淮走至佛堂门口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
他幼时,乳娘还好好活着,偶尔会搂着他,贴在他耳边轻声叨念,小万氏生得同大万氏不像,身形却接近,若只看背影,换了一样的衣裳,总是叫人认错。
他从没有见过生母大万氏,小时候便总凝视着继母的背影,想着生母该有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是真的几乎将小万氏当做了生母。
他立在门边,束手看着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的妇人,微微失了神。
案上燃着的香烛,青烟袅袅,蓦地“噼啪”炸了下。
小万氏身子微微一哆嗦,旋即猛地转过头来,看到燕淮,她苍白不见血色的面上竟露出个笑容来。
燕淮微怔。
小万氏则牢牢盯着逆光而立的少年,笑个不停。
一别经年,她的霖儿,想必也快有这般高了吧。
转瞬间,她泪如雨下:“你生得倒是好,眼耳口鼻皆像足了你母亲!”
燕淮蹙眉,沉默不语。
“呵,你且等着,等到霖儿回来,看你还敢不敢关着我!”小万氏抬手,重重一抹泪。
燕淮垂眸,“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这般恨我……”
话音未落,小万氏双目噙着泪水,尖刻地大笑了起来,指甲嵌进蒲团里去,咬牙切齿地道:“你问我为何这般恨你?我凭什么告诉你!凭什么!你不如去死吧,死了就能见着你那好娘亲了不是吗?等见着了她,你尽管去问便是了!你去问啊!”
说着,她又颓然伏在了地上,喃喃念叨着:“我凭什么告诉你……小贱种,凭什么……”
正文、第270章 谎言
留得长长的指甲一道道划过地面,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声响。
小万氏发髻微散,时而悄悄抬眼望向燕淮,眼中皆是毒辣之色。她哭得叫人心酸,神色间却丝毫不见可怜之状。
过得片刻,她忽然又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束手在膝上,红肿着眼睛噙着未落的泪珠,道:“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燕淮往佛堂里迈了一步,跨过门槛,朝着小万氏走近。
佛堂里的光线本就幽暗,此刻门前挡了个人,便愈加昏暗起来,加之燕淮逆光而行,小万氏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不由惊慌起来,自蒲团上站起身来,急急往后退去。她的手撑在了搁着佛龛的案上,五指用力,按得极紧。
说到底,她也是怕的。
“你终于还是想杀我了吧?”小万氏桀桀怪笑了两声,隐在迷蒙的昏暗中,隐约不似人声。
然而说着话,她按在案上的那只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朝着后头的七枝烛台伸去。
蜡烛还燃着,灯芯劈啪作响,红彤彤的蜡油,蜿蜒而下。
她像是一只虎视眈眈的兽,盯着猎物靠近。
可燕淮却在两步开外停下了脚步,束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万氏愣了下,忍不住急了,用话激他,道:“怎么,你是怕了我不成?”
话音落,见燕淮依旧站在那,不动如山,她不禁有些疑惑起来,手指轻颤,鬓边散发被风一吹,黏在了生了汗的面上。
“你娘死的时候,你尚不足两岁,许多事怕是都早就不记得了吧?”她的手,已经握住了烛台,“她至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你!还有你那个一出世就没了气的妹妹。她更是连问都不曾问起过……你怕是连自己曾有过妹妹也不知……你娘心中无你,你爹心里难道便有你?他亦从未正眼看过你!这么多年来,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育成人!你如今,竟敢将我软禁在府里。同畜生有何区别?”
说话间,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不看眼神,倒真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口中问出的话,亦是这般不平。
燕淮忽然笑了,笑得俯下身去,抱着肚子放声大笑。
小万氏唬了一跳,猛地抬起一手来伸出手指直直指着他:“你笑什么?”
燕淮不言语,只笑个不停。
冷寂的佛堂里只有他的笑声,绕着横梁盘旋不去。
小万氏面色陡变。怒斥:“别笑了!别笑了!不准再笑了——”话音未落,她抓住烛台就要往燕淮身上扑。
然而二人之间相距两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妇人,焉能如愿碰到燕淮。
恍惚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站在那捧腹大笑的少年便从她眼前消失了,身形极快。
等到小万氏察觉,已是来不及,她手持烛台踉跄着朝地上扑了下去,烛台坠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上头燃着的蜡烛转瞬间摔在地上断成了几截。火苗微弱。挣扎着燃着。
小万氏发出一声痛呼。
原是烛台坠地的刹那,蜡油泼洒,滚到了她面上发上。
好在上头积蓄的蜡油并不多,只烫到了她的左边脸颊靠近下颌的那一块地方。
但蜡油极烫,倏忽便在她苍白的肤色上烫出了几粒鼓鼓的泡。
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摸,疼得厉害。无处发泄便又似溺水之人在水中挣扎起浮,扬起脖子,用仇恨的目光四处搜寻起燕淮的身影来。
一扭头,她的视线里便多出了一抹绛紫色。
刺眼得很。
她忍着疼痛,对他怒目而视。嘴角翕翕,因牵动了下颌处的烫伤,疼得不敢立即开口痛骂。
在她仇视的目光里,紫衣少年的笑声渐渐止住了。
他迈开步子走近,蹲下身子,带着悲悯之色看着她。
小万氏瞧见,迷迷糊糊忘了疼。
这是怜悯?
是怜悯?!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当即,一阵汹涌的怒意涌上她的心头,她扬手便要去扇燕淮的脸。
可手指尖尖还没探出去两寸,她的手腕便被擒住了,卡得死死的,叫她动弹不得。
她咬着牙,胡乱叫骂起来,披头散发活像个市井泼妇,“小畜生,你是不是想打我是不是?你也配站在我跟前?你娘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你也不过就是只畜生,锦衣玉食供着养大的狗东西罢了!早知如此,我合该将你养在马厩里猪圈里!”
燕淮听着,却始终神情自若,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小万氏骂了一会,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