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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游泳池,水深得发黑。我带去的救援工具是一个捞鱼的大抄子,网眼大,根本捞不起早沉了底儿的朱墨。我突然认出一个背影,那名正在退场的女观众正是朱墨的情人。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让那女子弄了根长长的野芦苇,把它伸出水底,不见踪影的朱墨能通过它透上几口气儿。我心里知道他没死,他像一只老王八藏在静水深流的水底。
过了两天,我还没忘那个梦,于是给朱墨打了电话。他关机。晚上再打,还关着。有点诧异,除了坐飞机关机,剩下的时间朱墨一直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于是我给他爹打电话,他爹说:“你快来吧,他正在医院呢。”
那个学西班牙语的云南姑娘,据朱墨的夸耀,外语好得没办法,讲外语的时候句子能连上,句子与句子之间连逗号的停顿都没有,可说中文,有时结巴。姑娘不仅学到了语言的精髓,连佛拉明哥舞蹈和民族性格的热烈和果断也融入血液……爱如火燎烈,一旦离开,也冷得像冰。一贯衣着单薄的朱墨松开了怀抱的玫瑰,几个小时的站立,玫瑰上的露滴成了冰碴儿,花瓣里的水分也冻硬了。他爱的姑娘,踩着雪地上坚硬的玫瑰,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朱墨并不是真的想自杀。这个年头,殉情显然不是美德,而是要遭到普遍的轻蔑。他感觉到了疼,一块硬币般大小的溃口,位置在心脏里侧。他想找去痛片,却发现了谁的一瓶心律平。他想心律平,一定适应于此时自己波澜涌动的一颗心。他就随口吃了几片。此后,他在房间里独自走动,稀里糊涂地,每每路过药瓶,就又倒出几片吞下去,就着杯子里的酒。朱墨清醒以后告诉我,他连“自杀”的意识都没有,只是烦躁不安,根本没注意自己正重复着极具危险性的动作。
朱墨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体力衰弱,下床还要人扶。他不要护工,打电话让我来给他洗头。我气:“老子给你洗头,做什么梦呢?你给老子洗脚还差不多?!”可一见他,减了许多少年风致,眼神像婴儿一般无神又无辜,心又软了。我是心软嘴皮子硬,他是身子弱攻击性不减。两个人边洗头,边斗嘴,都花了不少力气。
我的手陷进洗发水的泡沫里,猪宝贝提醒:“我现在没劲反抗,你别趁机非礼我啊。”
指腕上加了力气,我说:“你放心,我是回民,不吃猪肉。”
洗完头,梳拢,把小脸抹得油光水滑,我还得给猪宝贝打来流食。鸡蛋羹,蒸得挺嫩的,我知道他喜欢在上面滴些酱油。猪宝贝知恩图报地夸我:“你真善解人意。”“不光人意,别的我也善解。”我马上自我推荐,眼神直扫下三路。猪宝贝低头一看,果然竖条纹病服上的绳子开了,他马上严肃表情,亲手勒紧了裤腰带。
我边喂他蛋羹,边叹气:“唉,你看我多苦命,跟你没怎么着,就得受你拖累,在这儿伺候你。我立志,要嫁就嫁个能伺候我的。”
“你怎么这么没有妇女美德呀,你就不能伺候伺候别人?”猪宝贝脑子跟得上,语速跟不上了,说话慢吞吞的。
“我就不能伺候别人,不能,凭什么呀?”
猪宝贝问:“你就喜欢被伺候?”
“对喽,那还用说?”
猪宝贝虚弱地坏笑,气若游丝地张罗:“来呀,大刑伺候。”
朱墨出院以后,心意懒散,在家休息了半年。公司全是加西在做。我和朱墨见面频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周末回父母家,他们住一楼。有两个星期六,半夜二时,我正睡得朦胧,有人敲窗,撩开帘子,没别人,只有猪宝贝。为了避免拉开防盗铁门时的声音惊动父母,我披衣坐起,推开纱窗,引郎入室。要是失眠症见到窗前一幕,肯定以为是个偷情故事。猪宝贝因为不去上班,晨昏颠倒。我们聊天,聊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猪宝贝乐于扮演一个失魂落魄的受挫者,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多被伤害,而是生活太平淡,他需要一些变化因素。本来应付公司几年,他就想找个机会歇歇,还计划过自驾车去新疆一游。这次就算找到个放松机会,因为呈现的是弱者形象,他休息得理所当然。
陪他看电影。常常是猪宝贝爱看的片子让我在旁边睡着了,我默默流泪的片子他昏死过去,头歪在另一侧的椅背。我看电影毛病大,如同睡觉之前要摆半天睡姿似的,我挑座位,根据银幕大小宽窄,我来选定座位。有时开演一分钟,我感觉眼睛不舒服,又得重新找座。哪儿哪儿都舒服了,迟到入场的一对情侣坐在我们前面。赶上正对我前边的男人有多动症,他活像汽车上的雨刷器那样一刻不停地左右摆动,恨得我发疯。只好再站起身,换座。我们也真够让人讨厌的,摸黑来回挪动,比电影院的工作人员运动量还大。
因为我好吃,所以和猪宝贝的约会更多安排在一个又一个的餐馆。他喝啤酒我喝茶,我从不喝酒,猪宝贝说我不解风情。他又称我为饕餮之徒,没样儿。他和金闪闪的观点相似,认为淑女和成功人士在生理上有个共同特点,都有轻微的厌食症。我不行,我酷爱海鲜——如果有田螺姑娘,我在爱上她和意识到她的价值之前,就已经把她清蒸了吃下肚了。
我不喜欢做饭,事实上我几乎讨厌所有家务。我在姿态上已为未来的烛光餐厅,或者手脚勤快的厨娘的来临,做好了准备。整日穿着高级套装的女性并不是我向往的理想形象,我愿我是那种女人——打开衣橱,基本只有两类衣服:睡衣和晚礼服。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雄心壮志,以为未来能到处旅行,我设想自己在欧洲度假时,在咖啡馆临窗的位子,漫不经心地,却写下一生最重要的作品。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依照这个教育方向努力,却在实际工作中,并没有发现黄金屋和颜如玉。我想可能是我找的书不对,有的书里有黄金屋和颜如玉,有的书里压根儿就没有。我读的中文系,中文在中国简直不算专业知识,如同会骑自行车算不得技能一样。找错了书,相当于运用了错误的地图,怎么能找到秘密宝藏呢?可再想改行来不及了,我不幸,浪费了美妙的青春年华去相信什么“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之类的鬼话。现在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有猪宝贝。我们之间承诺过“苛富贵,勿相忘”。早在中学时代,憧憬未来,我以为有钱就是床前放着两罐糖,一罐红糖,一罐白糖,想吃红糖吃红糖,想吃白糖吃白糖。我对猪宝贝赋诗以证,上阕是:“君住红糖罐,我住白糖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红糖水。”下阕是:“君住白糖罐,我住红糖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白糖水。”
所以,今天的猪宝贝是我的吃饭买单人,索礼承办者,无偿借贷方,耍嘴皮子时给我捧哏的,兼绯闻男主角……这些功绩的累加并不能抹去他最重要的身份:他是我的语言摧残对象。我经常教育他,个人成长过程中,靠的不仅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乃贫困弱女子,既没钱又没力,但是我有气,能做的贡献就是有气的出气了——也是对他的巨大帮助呀,如同让禾苗成长的,除了阳光,还有阴天的雨。我就是那“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
只有对猪宝贝,我才能克服妒意,自己草衣木食,亦能允许他肥马轻裘。我说:“你就是我的感情投资。我看好你会发财,才肯忙着给未来的马良买毛笔。你说过‘苟富贵,勿相忘’吧?让我恶狠狠地补充一句,‘苟相忘,勿富贵’!”
猪宝贝说他最喜欢我的坦率。他说我们之间的友谊颠扑不灭。多少恩爱夫妻半路分手,不如我们之间,像一条缆绳,行走时看不见,其实始终追随。我们之间不可能出现爱情风暴,却是云涌过后,细雨收尘。
他重新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十点猪宝贝接我出去。他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我从表情上看得出来,但他没有吐露他的秘密。他跟我说,明天重新出山,要上班了。他开着车,去酒吧。途中,听着那首《无需再争论》。猪宝贝突然泪流满面,他的右手离开方向盘握住我。一直握着,只偶尔离开换挡。
猪宝贝说:“你我之间,结的是死扣。”
他还说:“你本质上是个温情且深情的人,只是出于自我保护,才伪装刻薄,故作冷淡。”
猪宝贝叹气:“我们好像不会用正常的口气表达了,我还是承认吧,不管你怎么说企图占我便宜,其实,你让我感动。”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把脸别向窗外,霓虹闪动,都市的不眠夜。我知道自己的眼圈在危险地发红,所以我顽强反抗:“呸呸,骗谁呢?你的肉老得咬都咬不动,一颗老心谁还敢动,老牛似的,谁还赶得动?!”
我们坐在哈瓦那酒吧,浅酌慢饮。是夜,月朗星稀,花香浮动,人影交晃,我心荡漾。烛火下的朱墨浓眉皓齿,星眸熠熠。他在对面,拉住我的手,透过明亮酒液,他凝望我……终于对我说出那个多年来从未吐露的那一个字。
他说:“喝。”
2003年,我过生日那天没人给我送花,没礼物,没人想起来,连我爸妈都忘了。做个老处女就这么不威风吗?我寂寞地给猪宝贝打了电话。
“今天老子过生日,你是准备陪我吃饭呢,还准备陪我睡觉?”
“那我哪儿干呀?!我又得出油水,又得出汗水,不划算。”
“那你拿什么奉献给我呢?”
“请人吃饭,不如请人出汗。我请你健身吧。”
“换成我自己出汗,不干!那我什么也没捞着呀!”
我后来还是被猪宝贝拽到了青鸟健身俱乐部。满屋的电动人,我能嗅到空气中那种隐隐的汗味儿,我眼晕。各种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