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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轮到姬婴沉默。
壶里的茶水沸腾着,顶得盖子扑扑作响,偶有风拂过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鱼凝视着他,眸中有着千种情绪,万般思量,最终归结成为一句话:“公子,求你……救他。”说着,屈膝跪下。
姬婴回视着她,看似平静的眼底,却有着难掩的迷离,最后轻轻一叹。
姜沉鱼咬唇道:“公子耳目无数,必然已经知道昨日我同姐姐还有公主去冷宫看过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书笺时便已应该猜到,我们找你,所谓何事。公子本可以不来,但公子既然来了,就说明,此事可成,不是么?”
姬婴的视线转到了那块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公子,你门客三千,养贤纳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亲执车辕。如今,这个四岁就写出了《抱母吟》、五岁御前射虎、六岁出使燕国的神童就要为家门所累,无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弃之不顾,这岂非寒了天下学士的心?”
姬婴道:“小姐请起。”
姜沉鱼却不起,继续道:“若是旁人,我亦不会相求。但惟独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胆开这个口。公子,薛采于皇上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逆臣家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孩子,但是于这天下而言,却是至宝奇葩,砍了他的脑袋,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姬婴似是被这最后一句话勾动了心绪,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闪烁着、跳跃着,最后凝成了惋惜:“你说的没错,薛采的确只有一个……”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来,起身道:“人生百年,国仇家恨,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即没。但文采风流,却可以万世留芳,寰古相存。婴虽不才,亦见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损蒙尘。我答应你,姜小姐,我会救薛采。”
我会救薛采。
这五字,字字坚毅,掷地有声。
姜沉鱼仰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中依稀浮起泪光。
这场赌局……她赢了。
因为,公子爱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质良材。她赌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负她望,最终答应相救。她知道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处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够应允此事,她虽然猜到了他会心软,却依旧为这样的心软而感动。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么久心心念念的公子啊……这样的宽仁大度,这样的摒弃私利,这样品德高洁完美无暇的一个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雾气弥漫上来,姜沉鱼想,她也许马上就会哭出来了。心里,像被刀割一般,某个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为感动,因为爱恋,更因为愧疚:
公子,你救薛采虽是大义,我姜沉鱼却是为了私心啊。
因为,若薛家真灭,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来,姜姬二家的联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而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门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还没呈现出彻底颓败的端倪前,紧紧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会失去你!
我要嫁你为妻,两相扶持,永结白头。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为旁人所鄙夷,认为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为荣,我要无比光耀的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说:姜家的沉鱼和姬家的淇奥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来。
我只能这样阻碍了你的前程。
对不起,公子,对不起……
因为爱你,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是如此执著却又卑微的爱着你……
姜沉鱼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颤栗,心中难掩悲怆。而就在那时,她听见姬婴道:“原来这里也有杏树……”
她抬头,但见姬婴负手立在桌旁,凝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杏树,此时寒冬刚过,天气尚未完全转暖,树干光秃秃的,毫无美感。但他却宛如看见了春花烂漫万物复苏的丽景一般,眼神变得非常非常温柔。
她心头一颤,忍不住问道:“公子喜欢杏花?”
“嗯。”清软的鼻音后,又强调着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
原来公子喜欢杏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如此清雅高洁的的公子,应该喜欢更另类特别些的花才是。“有点意外,我以为公子喜欢樱花。”
“难道你真喜欢虞美人草?”姬婴如此反问,看来他也想到了庚帖里的那幅对联。
姜沉鱼抿唇一笑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原来你喜欢梨花……”姬婴望着那株杏树,悠悠道,“真好,再过一月,两种花就都会开了。”
姜沉鱼心念微动,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专门的赏花盛典,万卉千芳,犹以红园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与我同去?”
姬婴似乎怔了一下,这令她顿时有种自己唐突了的后悔感觉,自己这样主动邀请一个男子去赏花,会不会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毕竟是公子,很显然,他是绝对不会让别人难堪的,尤其是给女子难堪,于是他扬起唇角,柔声道:“这是婴的荣幸。”
姜沉鱼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不安与尴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柔软情怀。她看着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觉他周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样样都是那般符她心意思令她欢喜。还有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和公子并肩去看他们两个最钟爱的花了。
到时候,白梨红杏,两相辉映,必会如他与她一般连珠合璧,开放的很灿烂很灿烂吧……
十日后,囤兵淮江以北正准备与薛怀大军正面较量的璧国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国君主彰华写来的信笺,笺中为薛采求情,恳请留他一命。
少年帝王在看过那封信后,愤怒的火焰燃烧了双瞳,呲的将信撕成两半,吓的身旁一干将领齐身下跪,口呼万岁。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的平静下来,开口道:“你们全都出去,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将领们陆续退下,整个营帐中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目光一闪,唤道:“田九。”
从屋顶上飘下一团黑影,最后显现为人,匍匐在地道:“在。”
“这是怎么回事?”昭尹将信笺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丢。
田九捡起碎片,拼凑起来看了一遍,低声道:“听说姜贵人和公主曾去冷宫看过皇后。”
昭尹冷笑:“你认为是皇后写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还能与外界通传个之字片言,宫里头养的那一大帮侍卫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气头上,一个回答不慎便会迁怒于众,当即道:“燕王喜爱薛采天下皆知,无奈身份特殊,不能收为义子,而他又年纪太幼,不能招为女婿,他为此遗憾了许久。想必是听闻薛氏一事,故而特来求情……”
昭尹沉默,最终哼了一声。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应对?”
“朕还能如何?这封信表面上看客客气气是来求情的,其实根本就是威胁。他分明知道吾国内乱,虽碍于两国邦交不便妄动,但心里指不定想着该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应他留下薛采,恐怕,他明日就宣称要协助薛怀讨伐我这个昏君了!”昭尹的脸色极为难看,眸色闪动间,更是阴沉。
田九不敢接话,只得低下头。
如此静默了好一会儿,昭尹勾起唇角忽的一笑道:“也罢。既然你们都希望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田九依旧小心翼翼的保持着沉默,他跟随昭尹已有七年,深知这位主子的秉性脾气,若真挑眉毛瞪眼睛发脾气那还是好的,最怕就是这样似笑非笑的模样,每每皇上这个样子时,就说明有人又要倒大霉了。
“罗横。”昭尹唤进他的贴身大太监,“替朕传旨,就说薛怀虽反,罪连子孙,但朕念其旧恩,特网开一面,免薛采一死,把他赏给姬婴为奴,请公子好好代为管教吧。”
罗横稍微犹豫了一下,“皇上……”
“什么?”
“把薛采赐给姬婴,会不会不妥……”
昭尹冲他淡淡一笑,眉眼弯弯,“那么赏赐给你?”
罗横顿时吓出一头冷汗,不敢再多言,连忙领旨而去。
昭尹做出这个决定后,脸色好看了许多,挥手示意田九也可以隐身了,于是地上黑影一闪,人影消失不见。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的摊开桌上的行军地图,传了潘方来见。没多会,潘方赶至。昭尹将他招到案旁道:“爱卿,我们已经到淮江了,而薛贼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们会在哪里交兵?”
潘方指着江边的一座小城道:“当然是洛城。”
“就是挂着薛肃头颅的那个地方?”
“是。”
“为什么?”
“一来,此城虽小,却是兵家重地,一直以来,都是各路军马必夺之处,城高十丈,三面临河,易守难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输了一半了。”
“那么二呢?”
“二来嘛……”潘方指着地图上画了红圈的地方道,“侯爷已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臣敢拿头颅担保,只要薛贼一进此城,必死无疑!”
昭尹目光一闪,没有细究原因,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贼诛伏,朕要与将军痛饮三杯,以谢上天将你这样一员虎将赐给了图璧。”
潘方扑的跪倒:“皇上斩了薛肃,为微臣那未过门的妻子报了大仇,微臣纵然肝脑涂地,亦难报皇恩!如今,臣只剩下一桩心愿未了。”
“讲。”
潘方咬咬牙,声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昭尹点头道:“你放心,此仗功成,朕自然会还令尊一个公道。”
“谢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昭尹伸手将他挽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谁人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