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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仿佛再次浮起梦境中的画面——白雾萦绕的舟头,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图璧……七年了。
七年风雨飘摇,这个国家几经动荡先是王氏挟前太子逆反,被镇压;后昭尹逼薛氏造反,复镇压;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来,满目血腥,不忍睹视。风水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图璧四年时,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料,繁华散尽,最后竟会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鱼的头上?
站在与人等高的百卉朝阳铜镜前,姜沉鱼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压在鸦般深黑的发髻上的,是蓝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颗南海红珠的绝世皇冠,披在纤细丰盈的双肩上的,是用天山银狐制成的凤翎风氅,拖在裙裾后的,是七十二霓彩丝编织的天羽宫纱……多尊贵,才能集天下珍物于身?又要有多尊贵,才能般配得起这般隆重的行头?
但为何她望着镜子,却独独只看见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处,一颗长相守,悠悠荡荡,孤孤单单。
姜沉鱼不忍再看,转身而行。两名女官上前搀扶,另有二十八名宫女紧步跟随。
殿外,身穿盛装的仪仗队肃穆林立,帝王威严,扑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鱼踩上祥云宝车,两旁钟鼓响起,长长的一记号角声过后,车夫驭动骏马,缓缓朝城楼开去。
金黄色的流苏和纷飞的雪花交织着,在她眼前荡一荡。
车马最先行过端则宫。
此宫建在湖上,四不着岸,活脱脱就是座袖珍孤岛。
想要进宫,只能从正东方的渡口划船过去,从湖岸抵达宫门,最快也需一刻钟时间。
据说是因为姬忽性情怪僻,又讨厌宫廷礼节,故意将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遗世独立。她不喜欢被人拜访,也不愿意拜访别人。因此,宫里头大部分人对她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姜沉鱼凝望着碧瓦红墙的端则宫,那个在当年被当做神话来听的人物,那个文采精绝让四国文人尽失颜色的才女,那个自己仰慕了一辈子的男子的姐姐几曾想过,传奇背后的真相竟是那样。
世事讥嘲,莫过于斯。
过了洞达桥,便是宝华宫。琉璃在夜雪中依日绚烂,灯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艳到极致,也灵到了极致。
——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美得无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来自外界的,窗纸深深,屋内一片漆黑。
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曾经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宝华宫,如今成了一座死宫。
风吹日晒,春去秋来,这里终将被光阴摧折,变成废墟。
不会再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处了。
因为,她姜沉鱼不允许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宫。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配住此宫。
宝华宫过后,行约三刻,才到嘉宁宫。
——她曾经对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这里,她行了对身为贵人的姐姐的第次朝拜之礼,拜完之后,姜画月一把搂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 “妹妹勿需多礼,以后拿这儿也当做还是咱们的家一般随意吧。”
她相信那时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说的这句话。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宫内院,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连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么可能使之为家?
院前的腊梅早已枯死。两个宫女身穿素衣跪于庭前,遥遥朝她叩拜。
姜沉鱼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从匣中取出此珠,满脸温柔地交给她时的场景,心中一酸,连忙将垂帘放下,不愿再看。
马车驰过玉华门、景阳殿,到了天端十二阶。
所谓的天湍十二阶,乃是以景阳殿为圆心,按十二时辰方位均匀展开的阶梯,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鱼的马车,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阶都要宽阔的午阶前。
一名小太监快步上前将 玉雕的踏石放在门下,姜沉鱼踩着踏石走下车,扶着大太监罗横的手,轻提裙摆,步行下阶。
空中大雪依旧纷飞,但地上却一丝残雪都没有,雪花飘落到雕有九龙夺珠图案的石阶上,便立刻融化了。据说,此处铺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恒温,冬暖夏凉。寻常人一席难求,而皇家奢华,却用它来铺地。
姜沉鱼心中微微叹息。
十二阶走完,前方城楼处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钟声悠悠,罗横出列,拖长了嗓子高声道: “吉时已至,大典开始——”
百官齐齐叩拜. “天佑图璧,吾朝繁兴。”
姜沉鱼从侍官手中接过长明灯,慢慢走上城楼。楼外顿时喧声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扩散,汇集成了一片。
透过围栏,姜沉鱼看见隔着护城河,百姓们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队等候,见到她,兴奋高喊。
她伸出 只手,轻轻压,声音便立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她,无数双眼睛透过纷飞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谓的“万众瞩目”,也不过如此了。
罗横将卷黄轴高举过头,呈于她前,姜沉鱼却摇了摇头,推开卷轴,前行一步,举起长明灯,让底下的百姓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后,平视前方,开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云雨风雷之神,
周天列职之神,
五岳五山之神,
五镇五山之神,
基运翔圣神烈天寿纳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滨之神,
际地列职祗灵,
天下诸神,
天下诸祗,
烦为吾运尔神化,躬率臣民,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丰年祥兆,此灯长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谨告。
说罢,将灯线点燃,只听滋滋几声,长明灯在气流的驱使下缓缓上升,底下民众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蓝光飞天窜起,在空中绽开,变成了一条大鱼。
“哇……”连城楼上的侍卫们都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惊叹。
蓝鱼游弋了几下后,二度绽放,变成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缓缓坠落。
姜沉鱼心知这便是之前怀瑾所说的宜王特地送来的焰火了,惊艳于这天工绝技的同时,心中浮起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惆怅。
那一目的情形历历在目,连对方衣上的褶子,眉、间的萧索都清清楚楚——赫奕道:“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变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样一个明朗洒脱的男子,笑起来时,眼神却忧郁如斯:“那么,我就要大婚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她又怎会不知道?
再过三年,赫奕就三十岁了。一位君王,三十岁了还不大婚,还无子嗣,是无法向子民交代的。
举国重压,饶他赫奕一向肆意纵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鱼更扛不起。
所以,所谓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最后镜花水月的一腔痴念罢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恩情,是还不起,还不得,不敢还的。
长明灯袅袅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么一盏灯,点在天与地之间,点在乾与坤之内,点在每个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侣鼓起手臂,撞响铜钟
当——
当——
当——
一连十二下,乐声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围观的群众,突然涌动起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盏灯,点亮后,高高举起,从城楼上看下去,正是八个字 “芳辰永好,寿与天齐。”
姜沉鱼吃了一惊。
不错,正月初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还是她的生日。
转眼,她就十八岁了。
再遥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罗横在旁低声道 “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鱼不禁转头,见薛采跟着百官站在阶下,低眉敛目的没什么表情。而这时,罗横已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声,依次传递。
姜沉鱼暮然转身,见在场所有的人齐齐屈膝,叩拜于地,于是上天入地,一瞬间,再没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鱼终于想起了梦境中,那人叩拜时说的话——他说的是. “别了,皇上。”
一梦经年。有泪如倾。
姬婴姬婴,你是否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命运?所以在梦里与我告别时,就宣告了我的结局。
姬婴姬婴,世人说你是白泽轮回,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来,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实不是昭尹,而是我……是我啊!
你磨炼我,教导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这帝王的宝座。成就这乾坤的主宰。
然而……然而……然而……君临天下非所愿,共挽鹿车终成空。
我姜沉鱼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够被你喜爱。像一个女子被个男子那样的喜爱啊……眼前的一切,与之前梦境中的那个画面恍惚重叠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赠的焰火燃放正灿,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遥遥相望。
图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锦绣烟花中,款款而至。
这一年,是姜沉鱼临朝称制整整三年后,在群臣三上万民书恳请称帝的局势下,荣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称睿帝,定原都千秋为神都,改国号,梨。
四国历史,被再次更写,而这一次——
姜梨的时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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