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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采则很平静的回视着他。
如意嗤鼻道:“怎么?我说的你不服气么?”
薛采连眉毛也没有动,只是淡淡的从唇边吐出两个字:“矮子。”
如意顿时如被雷电击中,跳了起来:“啥?你说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还要矮啊啊啊啊啊……”说着暴跳如雷。屏风后,吉祥扑哧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彰华忽然咳嗽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吉祥立刻捂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后,彰华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着嘴巴,满脸不甘心的回去了,嘴里依旧嘀咕道:“什么嘛,为什么一个比我还要矮的人居然敢这么嚣张的嘲笑我的身高啊,讨厌……”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彰华再开口时,声音中原本带有的浅浅笑意也消失了,变得一本正经:“冰璃。”
这两个字一唤出来,不止是厅内跪着的薛采,连端坐着的姜沉鱼也为之一震——曾经多少惊采绝艳,绝世风流,因这二字而起?因这二字而盛?又因这二字最终成了沉沉枷锁……。
她忍不住想:薛采现在在想什么?当他穿着粗鄙的衣服,以奴仆的身份跪在当年盛赞他、推崇他、恩宠他的燕王面前时,会想些什么?是难过?是屈辱?是咬紧牙关故作坚强?还是其他?
——这样的场面,如果换诸于自己,又会如何?
真难过啊……这样的场景里,另一个人的境地,竟让她难过如斯。
公子……
你……
太……残忍。
为什么要叫薛采出来如此硬生生的面对燕王?连一丝慷慨的怜悯都不给他?为什么要将他的傲骨粉碎的如此干净彻底?就算你也许是为了他好,但是——
这么痛啊……
这么鲜血淋漓的一种痛苦,连她一个旁观者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孩子?一个今年才七岁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湿润了。
而比起姜沉鱼的担忧,薛采却显得要平静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视着屏风,回应道:“在。”
彰华道:“冰璃,若我为你当年打上九分,你认为,现今的你,有几分?”
姜沉鱼拧眉,燕王这话,好有玄机。
耳中,听薛采不答反问道:“当年,陛下为何会给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赋异禀,文采风流,言行有度,此为三分;你仪容出众,秀美绝伦,锦衣盛饰,赏心悦目,此为三分;你无所畏惧,谈笑风生,有着同龄人所远不及的从容与傲气,此亦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脸庞,素白的脸,乌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开,挥抹游走,轻挑慢捻,有了极致灵动的轮廓。
“原来如此。如今我才华屈尽、仪容已失、傲骨不存,将那九分全都丢了,所以,对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无价值了,是么?”
彰华没有说话,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当然。”
薛采继续笑:“所以,陛下是断断不肯以程国来换我的喽?”
如意又跳了起来,跺足道:“做梦做梦做梦!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这么眼巴巴的推销出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采已眉毛一扬,眸光流转的悠悠道:“但是,为何陛下会认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说的活物,会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匣子平举过头,恭声道:“我家主人愿以此匣中之物,换取燕王的一个承诺。”
如意悻悻的走出来,接过盒子,又盯了他几眼,“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这盒子里装的什么?我先看看……”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盖。
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只能看见如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惊悸,然后露出狂喜之色,捧着匣子冲回到屏风那个后道:“圣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鱼忍不住将目光好奇的看向姬婴,感应到她的凝视,姬婴冲她笑了一笑,但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于是她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燕王的屏风后传出叽叽咕咕的讨论声,但倾耳细听,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个类似“独一无二”、“绝对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这样的词。
联想之前赫奕所说的话,看来燕王之所以来程国,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却被姬婴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递过去,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
在姜沉鱼的猜测里,彰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
姬婴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虽然是很简单的一个字,但姜沉鱼却发觉姬婴的手轻轻一颤,继而松了开来。原来,再怎么胸有成竹,也终归是会紧张的。
公子,也是会紧张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外人所看见的姬婴是那么的完美,但只有她,见过他不为人知的样子。
两年前,她看见他难过,于是那一次,她爱上了他。
两年后,她看见他紧张,于是,又爱了一次。
好想把这些别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记忆里,就像被笔墨勾勒绘制而成的画像,一幅一幅,装订成册。
哪怕没有结局,但当年华流逝,当她老了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打开册子一页页的翻阅,也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点点滴滴,都想记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舍得忘记。
姬婴于她——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姜沉鱼垂下头,忍不住将他的手又轻轻握紧了些。
姬婴道:“陛下还没听我所要索取的承诺是什么。”
彰华道:“我答应你不插手程国的内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做个局外人——难道这还不够?”
姬婴笑了一下,道:“不够。”
他的声音比常人要低一些,与彰华的沙哑不同,他的声线清润,仿若朗朗的风、明净的玉、棉软的丝线,带着难以描述的一种轻柔,可说出的字,却又显得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因此,当他那么笑笑的看似轻描淡写的说着“不够”二字时,姜沉鱼却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原本还不算太紧张的针锋相对,因这两个字,而骤然加重。
彰华果然不悦,“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很荣幸,在这一点上与陛下同样,在下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很不喜欢。”姬婴悠然道。回应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记干笑。
姬婴没有理会赫奕的揶揄,继续道:“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请二位颁旨,声援一个人而已。与袖手旁观也没太多区别,只是动动嘴皮子。”
彰华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朕之所以刚才答应你,并不是真的因为你所送的这份礼物。”
“我知道。”姬婴笑道,“区区薄礼,仅博燕王一笑尔。”
“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三个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却能探查到我的真实目的,说明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还是个很重要的眼线。”彰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觉的叫道:“不是我!”
彰华轻轻一哼。
如意睁大眼睛,摆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华沉下脸,轻叱道:“闭嘴。”
如意连忙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并无比诚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再说话。
彰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继续道:“关于那个眼线是谁,我现在不想追究;第二个原因,我为了寻找这样东西费时十年而不得,期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钦佩。”
姬婴道:“在下只是撞对了时机。”
“幸运也是一种实力。所以,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你为敌。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得不说,你选了个最好的送礼者。”彰华说到这里,苦笑着,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绝薛采的要求的。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小、薛、采。”
姜沉鱼抿住唇角,纵然这话在别人听来颇多暧昧,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为,她和他拥有相同的感受——这样瘦小的、风光不再的薛采,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难过到,如果再去拒绝他的要求,就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而彰华,明显比她更喜欢他。
薛采站在原地,负手垂头,一幅标准的奴仆姿态,碎乱的留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他,在听见这样的一番肺腑之言后,又是什么感觉?
姬婴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忽问道:“小采,你愿意跟燕王走吗?”
薛采站立着,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越发乌沉。
姬婴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放你走。”
他这句话虽然说的轻松,但姜沉鱼心底却格了一下——薛采与其他奴隶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给公子安排的一颗棋子,为的就是制约双方。姬婴若对他太好,都会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况是放人?彰华如此喜爱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华,日后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国封侯拜相,无疑是当着世人的面给了昭尹狠狠一记耳光,万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国,无论谁输谁赢,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公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宁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归山的决定?为什么?
就在她一连串的惊悸猜度里,薛采开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尘埃落定。
姬婴还没说话,彰华已追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