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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采伸手接过,潘方便离开了,几个跳跃,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着手里的烟火,蹲了一会儿,待气息平静下来后,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出来了,朱龙。”
一道灰影凭空乍现,像烟一样落到了他身边。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纹了红色三爪龙的朱龙。
薛采皱眉道:“我看到窗棂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这里,难道说……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龙点了点头,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带路。
薛采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出城?还故意绕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为主人交代要先见你,稍后自会再带潘将军过来。”
薛采虽然奇怪,但没再多问些什么,跟着朱龙前行,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极尽泥泞,薛采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从头到尾没有喊过半声苦,因此,当朱龙最终停下来时,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了些许欣赏之色。
“你等一下。”说完,他纵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从颤动的枝叶上纷纷落下,薛采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见朱龙抱了一人下来。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逼紧嗓音道:“主……人?”
眼前这个仅着里衣,湿透的长发蛇一样狼狈地粘在身上,气息荏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哪里还像他的主人,那个笑傲风云权倾朝野的淇奥侯?那个举手投足都为世人所膜拜的白泽名臣?那个风华无双翩翩出尘的绝世公子——姬婴?
姬婴虽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死了,但这个样子的他,却比死了更令人难受。
薛采连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条手臂,赫然发现那整条手臂,都变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声道:“是谁害的你?”
姬婴的睫毛颤了几下,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他,便露出点欢喜的样子来:“你来了?”
“这种关头你不找江晚衣却让朱龙来找我?你是猪啊!”薛采边骂边转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凉,却原来是姬婴拉住了他。
姬婴的手没有丝毫力量,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脱。
然而,被这么荏弱无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僵硬的转过头,看见脸色枯黄毫无生气的姬婴,仍是冲他在笑,一股无力的悲哀从脚底涌起,只能低低的说了句:“你啊……”
姬婴用另一只手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头,纯钢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着凛冽的寒光,照的人眼睛生疼生疼。而姬婴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样,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经完全渗透进五脏六腑,神仙难救。如今他虽然还活着,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随时都会死去,薛采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看见他这个样子,姬婴又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教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对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声近哽咽,“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再过几年,我肯定比你强!你……你……你凭什么现在就死掉?凭什么不给我超过你的机会,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婴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听着,小采。我没多少时间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长年累月服食药物而有了些许抵抗之力,现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我接下去说的话很重要,你要好好的听。”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两条路。第一条,去燕国投奔彰华,他是个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会好好待你。”姬婴停了一下,见薛采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没什么表情,这才继续往下说道,“第二条,拿我的头颅去献给昭尹。”
薛采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但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雾汽。
“两条路都能让你直通天梯,位极人臣,只不过一条简单些,另一条,则十分艰难。”
薛采低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目的是要位极人臣?”
姬婴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因为……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你,还有沉鱼,都是一样的人。”
薛采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双膝一软,突然扑的跪倒在了地上。
姬婴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我十四岁掌权,也就是那时候起,看到了光鲜外衣下的丑陋,千姿百态。堂叔贪污,表舅受贿,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无一个,是干净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撑下去,因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难道真忍心他们穷途末路?因此虽自知这毒瘤越大,危害越广,却不能动手铲除之。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回到薛采脸上,用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罢。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薛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姬婴的手,像小动物一样的颤抖。
姬婴摸着他的头,目光轻软,“盛衰之理,虽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别无选择,不是吗?所以,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着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婴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这个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灭。
“其实以姜仲的实力,早就可以反控时局,但他迟迟不动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等姜沉鱼长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朝野流传——姬家,有一本四国谱。”
薛采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知道。”
姬婴笑了,“看,连你也知道。”
薛采沉声道:“我爷爷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过。不止四国谱,姬家还有一块连城壁。所谓的四国谱,是姬家自太祖以来便向其他三国密派出去的奸细,经过几百年的累积掌握所得到的讯息,里面所记载的任何一个秘密,说出来都足以惊动天下,引起政变。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传、想要守护的秘密,而得知了该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这点操控他们。这,就是四国谱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看法。
于是薛采继续说了下去:“而所谓的连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预料到几百年后家族的没落,因此,就把大量财富和珍宝藏在了某个地方。那块连城璧,就是打开藏宝之地的钥匙。姬家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维持长盛不衰。”
姬婴深吸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道:“那么,你信吗?”
薛采沉吟片刻,最后慎重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
“因为……”薛采的眼眶湿润了,低声道,“如果真有那两样东西,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这个答案显然在姬婴意料之外,他微张着嘴巴,有些惊讶,有些动容,还有一些别的情绪。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四国谱和连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劳,四处奔走,从没睡过一场好觉,连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你说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抛却一切,跟着晚衣去某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静养的话,是可以调养回来的!”
姬婴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灵动却又柔软的东西,就那么浅浅地看着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惊。
姬婴扯出一丝笑容,却更像是苦笑,低声缓缓道:“四国谱、连城壁,都,却确有其物。”
这下,薛采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婴深吸口气,朝薛采俯过耳去,说了几句话。
薛采原本就睁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惊骇而变得更大。
姬婴说完,喘气着恢复成原来的姿势,沉声道:“我本想明年开始施行改革之举,但现在看来,时机需要往后再拖十年。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薛采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复族之时,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姬婴说着,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当日受沉鱼所托救你,现在看来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我很高兴……虽然我一生于国于家,都无真正建树,但我毕竟,为图璧,为天下,为苍生,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沉鱼。”
“不、不……不……”薛采颤抖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令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无助,“不要死不行吗?求求你,不要死!姬婴,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婴闻言呆了一下,复长叹:“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们求着我的时候,都不把我当孩子,取笑我时,却又说我是孩子。我哪里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这样的孩子?我告诉你,姬婴,从我能走路时起,我就不是个孩子!我没有乳娘哄我睡觉,没有同龄人跟我玩耍。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玩弹珠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宫献艺取悦先帝了;别的孩子还在哭着背书歪歪扭扭的写字的时候,我就已经代表一个国家去讨好另一个国家了;父母夸我聪明,于是要我光耀门楣;姑姑夸我坚韧,于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托给了我——你凭什么?全天下与我何干?你又凭什么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脱了,凭什么我要继续活着承受一切?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