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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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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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