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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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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 

      ☆☆☆星石于2005…04…08 12:54:4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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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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