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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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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看看吧。”寄人篱下,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日,所以小楼走前一点,又在一间凉茶铺前驻足,与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细追认。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帮”这审讯特辑,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江青,举世瞩目,昂首上庭,她说:“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她说:“我,与毛主席共患难,战争时,在前线,惟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她说:“我只有一个头,拿去吧!”她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她说:“记不起!”她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若不是因为她,和她背后的伟人,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不过,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个海,并无切肤之痛,只见老妇人火爆,都鼓起掌来。 

         “哗!这婆娘好凶!” 

         “喂,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谢谢!你慢用!” 

         小楼落寞地,退出场子。尘满面鬓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辆“回厂”的电车,驶过小楼身畔。 

         小楼倾尽所有,竭尽所能逃来香港。最初他便是在电车公司上班。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可以捱更抵夜。 

         在这美丽的香港,华灯初上,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叮铃的响声,寂寞的夜,车轨一望无际,人和车都不敢逾越。 

         
      “回厂”的电车到了总站,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需用长竹竿吧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扎着马步,持着长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可是他勉强支撑,有点抖,来回了数番,终于才亮了灯,车才叮叮地开走。由一条路轨,转至别一条路轨。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赖以过活的,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儿子申请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在未处置之前,找小楼看屋,给他一点钱。小楼申请到公共援助,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 

         “阿伯,身分证。” 

         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 

         “阿sir,我是绿印的!” 

         
      一九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 

         今天不见了那龟。 

         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 

         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龟呢?”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 

         “有没有搞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 


         “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 

         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 


         “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 




      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 

         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 

         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人又回来了!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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