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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
“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
怨气冲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
仰面我把苍天怨,
因何人间苦断肠?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
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何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哪有功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
“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
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蝶衣说:“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对,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师哥,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
“什么响不响!钟楼”
小楼稍怔,也令蝶衣伤感。他们其实一齐老去,何以小楼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罢休。
“北京京剧团”访港演出,也制造了一些高潮。蝶衣与团员们,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于招待会中,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记者们会家子不多,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
“这老头子干瘪瘪,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谁看?”
“我怎么知道?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
这就是青春的霸气。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
后来终得到半天。晚上赶回。
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吃烧饼油条去。当然,豆浆太稀,油条不脆,那天,烧饼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惬意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
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
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科班的小子,秃着顶,虎着脸,煞有其事众生相。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
“这小粽子!现在呐?”
“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
“小黑子!”
“下放到农场后,得瘟疫死了。”
“这个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终,腿打断以后,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头呢?”
“好象半身不遂,瘫了。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摔的。”
二人有点欷嘘,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
“甭问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咱们的小四呢?”
“说他是四人帮分子,坐大牢去了。听说疯了,也许死了。。。。。。怕想,都一个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谈这个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
小楼问:“来了这么多天,喜欢香港吗?”
“不喜欢。”
“我实在也不喜欢。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你说,‘平反’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小楼喃喃,又道:“算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站在弥敦道上,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再望过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间澡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张PASSPORT。
小楼接过。给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有两头吐舌的雄狮,拥护一顶皇冠。在空格上写了“灵格风”。宣传品。
“这是什么风?”蝶衣问。
“扔掉它,天天在派。满流行的。”其实小楼不知就里,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
到了最后,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记去追问。什么风也好,只要不是“整风”。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飘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袒腹相向。苍老的肌肉,苟存着性命。这样的赤裸,但时间已经过去。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
“一切都过去啦。”
隔着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黄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脚,修甲,刮面。。。。。。
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只有来泡澡堂,令他们忙碌一点。
小楼合蝶衣浸得尸白。
蝶衣道:
“是呀。我们都老了。”
“那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发疯一样。”小楼又道:“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蝶衣赧颜。
小楼自顾自说:“我同楼一个小孩,他最皮,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