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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秀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秀眉连皱,气呼呼道:“哪里来的野叫化子,佛门清静地,容不得你这般鬼嚷穷叫。”
高翔看看自己身上叫化打扮,心里暗笑,表面却仍旧粗声粗气道:“小尼姑,你不认得我啦?十天前,是我送朱老前辈来庵里休养,当初说明多则二月,少则一月,就来迎接,现在我是践诺而来,快去禀告老师太。”
秀儿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叫道:
“啊!你就是上次来的高少……”
下面那个侠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咽住话头,脸色随即一怔,又道:“阿弥佛陀,施主要见师太何事?”
高翔道:“我来看看朱老前辈是不是被你们熬油点了天灯了。”
秀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忙紧绷着脸孔,冷冷说了一声:“稍候!”转身娉婷而去。
可是,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她却没有掩上庵门。
高翔目注秀儿背影,见她瘦削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缁衣内,越发显得赢弱纤小,婀娜有致,疾步行走时,柳腰款摆,风韵嫣然。
猜她年纪大约只有十四五岁,但高翔从她健步如飞的情形揣测,暗忖:“强将手下无弱兵,既是当年武林三妹门人,武功定然已登堂入室。”
一边思忖,一边不由自主,举步跨进了庵门。
进入庵门,是一片小巧精致的花圃,两条白石子铺成的小径,一条通往经堂佛殿,另一条绕过殿侧,穿过一座半月形的拱门,伸入后院,大约是通往后殿云房。
这座园子,宁静而雅致,如绵百花,东一簇,西一列,靠墙角,是一丛茂密的紫竹,清风过处,摇曳生姿,予人一份超脱出尘之感。
高翔负手立在院中,脑海里不期然又想到神丐符登所述的哀艳故事,暗想:“武林三妹叱咤风云,不让须眉,如今只剩下这硕果仅存的二姊,却亦勘破尘关,埋首隐居在市井之侧,木鱼青竹,消度残生,若当夜半不寐,晚课初罢,回忆往事,不知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正嗟叹间,猛然一声震耳霹雳,起自身侧:“野小子,谁叫你闯进庵门来的?”
高翔骇然一震,急扭头,却见苦竹师太领着秀儿、珠儿,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了。
于是,连忙抱拳答道:
“我是来看望朱老前辈的。”
苦竹师太怒目一瞪,厉声叱道:“不管你来看谁,我这儿是佛门净土,你擅自闯进庵门,便是百死难赎之罪。”
高翔挺挺胸脯,道:“谁说我是自己闯进来的?明明是你徒弟请我进来,难道错倒在我吗?”
苦竹师太目光一转,尚未开口,那秀儿已吓得面无人色,双手乱摇道:“师父,我……我没有,是他胡说八道的……我只叫他在门外稍候,谁知道他就自己闯进来了……”
高翔存心要气气她们,大声道:“你叫我稍候,并没说要我候在庵门外,要是你没有请我进来的意思,临去时怎不先闭上庵门。”
秀儿哑然失语,大眼珠连转,急得险些要哭出声来。
苦竹师太面色一沉,叱问道:
“是这样吗?”
秀儿玉颈低垂,扑地跪倒,嗫嚅道:“是……是……是徒儿一时大意,忘了掩闭庵门,徒儿该死……”
高翔尚不知事情严重,接口道:“这有什么要紧,门里门外不是一样?”
他话刚说完,苦竹师太已怒目大喝道:“住口!你哪知道禅门深远,无缘难人的道理?我这庵门,数十年从无外人敢踏进一步,野小子,你抬头看看清楚!”
高翔应声扬头,一望那庵门后,竟有一列横字,写着:“禅门生死关,不渡无缘人”十个大字。
他脑念微动,突然记起十天前自己护送千面笑侠朱昆来时,朱昆曾对他说过一句“……只要她把我带进这座庵门,我这条老命就包在她身上了……”的话,这么看来,自己误打误撞走进她的庵门,也许正是天赐良机呢?
恻隐之心一起,再也装不出粗像,拱手笑道:“师太请勿责怪令徒了,刚才的确是在下无意中走进来的,不过,禅门虽然难入,在下总算有缘,师大多赐慈悲,让在下见见朱老前辈,自当立刻谢罪退出庵去。”
苦竹师太霜眉一耸,冷哼道:“你倒说得轻松,擅进庵门,本当治罪,但我当年曾立重誓,凡是领受接引进入这座庵门的,任是罪大恶极,也愿赐予赦寡,今天秀儿大意疏忽,算你命大,还不快滚!”
高翔道:“在下只求一见朱老前辈。”
苦竹师太充耳不闻,只低头对秀儿叱道:“孽障自结,须当自解,滚起来吧!”说完,领着珠儿,拄拐自人佛殿去了。
高翔见她果然冷峻异于常人,反被僵在当场,无法下台,暗想自己此来目的,竟未容出口,便遭逐退,不禁格外难过,长叹一声对秀儿抱拳一揖,道:“在下不明内情,擅入师太禁地,连累小师父,实感抱愧,但在下此来,乃系特为朱老前辈送无形之毒的解药的,师太不允许相见,只好偏劳小师父代劳了。”
从怀中取出解药,双手递给秀儿,黯然转身,向庵外走去。
秀儿本来气得咬牙切齿,见他语出由衷,不觉气已消了大半,低声叫道:“喂!你不是要见朱大侠吗?”
高翔苦笑道:“原欲相见,无奈师太不肯见允。”
秀儿低头弄着衣角,轻声道:“你真是个大傻瓜,咱们师父的脾气,不答应就是答应,口里骂得越凶,心里就越是喜欢。她老人家曾经发过誓,凡是能踏进这座庵门的,便是有缘人,刚才你要是在门外求她,一辈子也别想她会答应,现在既然已经进了庵门,她老人家不回答你,等于已经答应你了。”
秀儿低头窃笑,招招手道:“跟我来吧!”轻移碎步,领着高翔径向后院半月拱门而行,高翔一面走,一面犹带歉意地道:“在下笨拙,刚才还自作聪明,故作粗鲁,想激师太应允入庵,言语冲撞了小师父,小师父千万别见怪了。”
秀儿白了他一眼,道:“谁怪了你啦!”
高翔又道:“刚才都怪我不好,信口胡诌,害得师太动怒责怪小师父。”
秀儿忽笑道:“你不知道咱师太外表凶狠,其实心肠最软,平时待我们甚于骨肉,但我和珠儿,却天天挨她老人家的骂,你猜我们背地叫他老人家什么?”
高翔摇头道:
“这个在下哪里猜得到。”
秀儿四顾无人,悄声道:
“我们叫她反人……”
话出口,忽然一伸舌头,叮咛道:“这话你可不许对师父说,听见了没有?”
高翔连忙点头道:“听见了!”
目睹秀儿娇憨之态,不禁笑了。
高翔道:“没什么,我是在想,庵中只有你们师徒三介,你们平时一定很冷落。”
秀儿点头道:“晤!对了,的确不好玩,师父脾脾气又大,只有我和珠儿两姐妹,真是……”
话不说完,忽又住口,偷偷瞟了高翔一眼,意变了语气,幽幽道:“不过,我们都是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剃渡之后,一心向佛,闭门念经,只求菩萨保佑来生不要再孤苦无依,哪儿还有心情嬉戏。”
高翔无限同情地问:“你们年纪都这么轻,难道师太从来不许你们走出庵门外去?”
那秀儿忽然正色道:“你不要胡说,佛门难入,我们好不容易净性归佛,又去惹那十丈红尘的污浊之气则甚?”
高翔笑道:“红尘中,也一样有干净人,向佛在求心安,所以小师父这么就,我从没有出家的,身上都沾着臭报了?”
秀儿掩口欲笑,却又忍住了,低声道:“不跟瞎扯了,到啦!”
两人谈着,果然已走到一座雅致耳房前,这列耳房,一排三间,红木制的窗槛,糊着淡绿色的窗纸,檐下散置着三数只锦凳,花香扑鼻,清幽怡人。
秀儿指着正中间房门,努努踊,轻轻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在檐下等你,再送你出去。”又把解药还人了他。
高翔道:“小师父,何不一同进去……”
秀儿一撇嘴,道:“那老头子坏死了,一张嘴,就像茅坑一样。”
高翔哦了一声,心里倒放下一块大石,他一直提心千面笑侠失昆的毒伤,现在听秀儿这么说,大约伤势无碍,否则,何来闲情逸趣,逗弄庵中小尼姑玩笑。
心情一松,举手在房门上轻扣了三下。房里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道:“进来。”
高翔轻轻推开房门,挨身而人,只见房中设着两椅一几,另外一张桌子,靠壁一张木床,家具虽然简单,野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木床之上,一被隆然,千面笑侠朱昆面壁而卧,不时发出低吟的呻吟声。
他蹑足走到床前,关切地问:
“老前辈,觉得好些了吗?”
千面笑侠呻吟道:“不好!”
高翔道:“晚辈是特为老前辈送药来的。”
千面笑侠在被中把头连摇,道:“什么药全不中用,你要是看我老头子可怜,替我弄一碗红烧牛肉面来,哪怕吃了就死,也心甘情愿……”
高翔尺道:“这是尼庵,哪儿去弄劳腥?”
朱昆唉叹道:“你不会进城里去买吗?”
高翔略一沉吟,恍然明白过来,轻声问:“你老人家看看晚辈是谁?”
朱昆有气无力地道:你是阿秀?不是阿珠?”
高翔忍住笑道:“都不是,晚辈是高翔……”
“什么?高翔?”
千面笑侠听说是高翔,一把掀开棉被,从床上跳了起来,用力揉揉眼睛,惊喜交集,叫道:“什么要事?”
朱昆笑道:“求你快进城去,无论如何,设法弄些酒,弄些肉,来救救我的命……”
高翔掩口道:“老前辈要这些东西何用?”
朱昆咽了一口馋水,叹道:“唉!小子,你不知道,这十天来,那老尼姑可把我老人家整惨了,每天不是青菜,就是豆腐,吃得我老人家嘴里淡出鸟来,又不许我出庵门一步,唉!这种吃素的日子,真比死还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