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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不太有意识,隐忍地连连皱眉,脸上的血擦干净就毫无血色。
我一面替他上药,一面需要反复去探他颈中,确认他还活着。
外伤像是有意的挑衅,猫抓耗子一般,故意不刺中要害,有好几处淤痕是明显的掌印。经脉气息紊乱近乎倒错,下针之处同伤口重叠,本来不该很疼,维叶却在昏迷中抽搐眉心。
我下不去手。
平心静气盘腿挤在床边,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我心里空得慌,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要是维叶也没有了。
我猛发觉,我从来没想过维叶会不在我身边。
上次他出走,我虽也慌,但我觉得他一定是会回来的。可这回我没有把握,我对自己最得意的医术都没有信心。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眼睛都不敢眨,我不觉得自己在死撑,因为我根本不困。中间有几次我迫着自己闭眼,想着盹一会儿,结果完全睡不着。
有几次我听见维叶哼哼,大概是疼的,我就觉得好像是自己身上哪里在痛。一个从来不喊痛的人,喊起痛来,那得有多痛。当然这是因为他睡着,痛与不痛都是身体最真实的直接反应。要是这人醒着,必然是咬紧牙根忍下去的。
他烧得厉害,中间猛地坐直身时候动静很大,我都以为他醒过来了,结果叫着名字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掌力震伤了内脏,每次他坐起都咳出一大滩淤血。
刚开始我还很乐观,吐的次数多了,我觉得脸都木了。每次他坐起身我都不喊他,就扶着,让他吐干净,再给他擦嘴喂水。
给他换脑门上搭的帕子,我冷得不行的手都被那温度烫得想跳起来。
春之就在屋子里,但见我不说话,也一改平日里粘黏的态度,沉默地跑进跑出帮我拿东西换水清帕子。
我真怕她和我说话,我怕我会哭出来。
还好她没理我。
白昼好像十分短暂,唯独黑夜漫漫无期。第三天天亮起来的时候,我觉得已经过了好多天。维叶的烧退下去了点,人还是没醒。
外伤的药倒是多,吃的药不够。本来春之说要去帮我买,让我写方子,我捏着笔试了几次,一个字都写不下来,笔画像蠕动的蚯蚓。
“我去,你守着他。”我说话的声音已经有点不像人声了,三天里没说过话,嗓子哑得厉害。
春之扶着我把我送出客栈,我回头一望,乱糟糟的人头,面目模糊的人脸,我混迹在大街上,是白天,人很多。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到药铺子和掌柜的都说了什么,就拎着药包往回走,走了一条大街我猛顿住脚。
抬头看见白日明亮如同镜子,镜子里照着我恍惚的神情。
来来去去的都是人,我却觉得孑然一身。
随即我加快了脚步,在路边摊买了几个饼,一边走我一边吃,没得水喝,一路吃一路问到客栈,进客栈里那些人都给我让路。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把掌柜吓了一跳,赶紧让小二给我找水喝,我喝了点热水,觉得手没那么抖了,也能好好说话,就让掌柜的给我弄俩炉子和药罐子来。
掌柜的拐着弯问我银子。
我是有点邋遢,衣服好几天没换,好几天没洗脸梳头,又刚吃完饼,一嘴大葱味,脸上估计也挂着饼渣。就从荷包里摸出来个金裸子,最后一枚金裸子,我定定地盯着老板,“这个,够几天?”
掌柜的笑得都出皱纹了,“客官要什么尽管说,哪儿来的几天的话呢,只要您需要,想住几天就几天。”
我没再说话,觉得说话费力气。
药是我亲手煎的,药渣子也是我亲手滤的。这么弄完就大半天过去了。但到药都冷了,维叶还是没有醒,他不醒就喝不下去药。
而且他摸上去越来越冷。
他也不发烧了。
我疑惑地望着面色惨白神情肃穆的人,又有点恍惚。
“就没醒过来过?”我问春之。
“起来过两次,吐血。”
我摸了摸他的脸,说我知道了,让春之先出去。她站了一会儿,我回过脸去的时候她嘴巴动了动,像要说话。又没说,就出去了。
维叶的手脚都冷,不能说冷,就是凉的。大夏天的盖着两床被子也没暖起来,我从床边挤上去,我小时候没和维叶少睡一张床。后来长大些不这么干了。
说起来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做什么好梦了,都不愿意醒,就不担心我么?”反正人没醒,我越发不要脸地把手放在他心口上。
心口的温度比旁的地方都要高。
“你不想起来就算了,我陪你睡会儿。”说着我把头抵在他肩膀上极小的一方好肉上,困顿不堪地闭上眼,过会又把他的左手捏在手里,他的手格外粗糙,虎口上震裂出的伤口涂着药。
我心里疼得厉害。
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把他的手贴在了脸上。无知无觉的伤者被拉扯起手的时候很僵硬,似乎能听见骨节里的微响。
☆☆☆
第四天我硬是灌他喝了三碗药,但看泼出来的汤水,喝下去的可能就半碗。依旧给他扎针,以内力推拿经脉。
他安静得像个孩子,既不发烧,也没再痛叫,不吐血。
第五天他整张脸都是灰沉沉的颜色,这种颜色我很熟悉。以往被我拒之门外的病患,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副死相。
是将死之相。
我身上的母蛊也躁动不安,子蛊饲主死亡母蛊会躁动,但对我的性命没有影响。不过我是第一次用同命蛊,总觉得母蛊蛊虫在咬我心窝子,不然怎么那么疼呢。
我呆坐在床前,本来早上要给他喝的药汤到中午我也没喂给他。他吞不下去,体温低得异样,离死不远。
到下午春之让我去躺会儿,毕竟太久没睡,我起身都困难。被春之从床边拖起来的时候,我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他柳叶一样形状姣好的嘴唇淡得没有颜色。
沉默着。
我觉得幻听了,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于是我又坐了回去,任凭春之说什么,死活就是不起来。血脉里有东西在躁动,起初我只是觉得胳膊痒,忍不住想挠,但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他。
手摸到他的头发,男人的眉眼像石刻的像,线条坚定也像石像一样寂静。
痒得厉害的手背上突出来一道红杠,刺眼得很,我这才觉得不对,把袖子也捞起来,胳膊上一道道全是红杠,突出的像软体的虫,被我挠出的血道也都肿起来了。
我张了张嘴,觉得喉咙里干燥发慌,把维叶的被子也扯开,他身上也是这样,肿突的红痕像要爆出血花来。
我猛然大笑大叫起来,对着春之大喜过望地吼,“快拿刀给我,快!再拿个碗来!”
春之不明所以站着不动。
“快去拿!他有救了!”大惊大喜之下,我有点神狂智乱地捧着维叶的脸就凑了上去,亲了亲他的眉眼,气息微弱的鼻端,和凉凉的嘴唇。
他娘亲的,我拿错了蛊,给维叶种的根本不是要命的同命蛊,而是能得以续命的同命蛊。我简直想站起来放串鞭炮,但望着冷冰冰表情空白的维叶。
吧嗒吧嗒的两滴泪花就在他脸上绽开了。
我忍不住又在他凉凉的脸上蹭了蹭,把眼泪都蹭干净,连日来空茫无着落的感觉终于肯消停消停。我摸索着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把我的脸贴在他脸上,嘴唇抖动不能言语。但又觉得他可能听得到呢——
“千万别死,不要死。”
第五十四章 活着
刀子一上来,我迫不及待地割破腕子放血,接连几日没有休息,杳杳涌出的血带得人有些失力,我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手却抖得不行。
“让奴家来吧。”春之好心道。
她拿个小勺试着给维叶喂,维叶却吞不下去。他看上去和死了一般,没什么反应。
我又让春之去煎药,药方子是现成的,然后一口一口把血哺喂给他。起初维叶是真的冷得跟冰块似的,嘴唇就是两片薄冰,五日里的高烧反复,嘴皮都干得起壳。
等他咽下两口。
我仔细看他身上那些红杠,像是有生命一般,寸长的斑痕一条条移动起来。我大喜过望,更卖力地喂他。
他牙关紧咬,我就拿手捏开他的牙,硬是把舌头挤进去,大半碗血喂进去,我舌头都木了。
就在这时候,他喉咙动了动,吞咽的动作像奇迹一样让我瞪圆了眼。
我觉得眼眶都湿润了,手指也有了点力气,拿着勺子,把碗贴得离他的嘴很近,小声道,“你能听清我说话吗,我要给你喂药,你把嘴巴张开些。”
他吃力地又咽了咽。
喉结上下动着,似乎过去了很久,才松开牙关。
他听得见我说话。
我急切地把血喂进他嘴里,争取一滴都别浪费。胸腔里一波接一波耸动的疼痛时不时让我手抖一下,但碗和勺子都离维叶的脸很近,没浪费多少。
“好了,可以闭上了。”
维叶依言而行,但眉头皱得很紧,似乎难受的厉害,喉咙里也不停在动,看样子怕是要吐出来。
我拿捏着轻重,手上运力,抚着他的胸腹,顺着气把血都导下去。他脸上的肌肉一阵阵跳动着抽搐,我不停小声叮嘱,“别吐出来,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我像哄孩子一样,费了老大劲才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把头抱在怀中,维叶觉得好受了些,眉心的褶子也浅了些。
我还是不太放心,紧紧盯着他,直到他紧攥的拳头松开,眉头也松懈开。我想着大概是无事了,捏住他的脉。这几天我都不太敢掐他的脉,无端端害怕,我宁可望闻也不想捏脉。
虽然还是乱糟糟的,但比了无生气如同浮丝的浅薄生机,还是好了许多。
☆☆☆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