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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他没罪过哟。
“天狗,你是疯了?”
“师娘说天狗疯了,天狗就疯了!”
女人立时正经起来,不理天狗,天狗就软了,恢复了驯服腼腆的样子。女人见天狗老实了,就把一些重要事托付给他。
“天狗,你师傅近来有些异样了。”
“怎么个异样?为甚事吗?”
“他心重得很。先前没钱,钱支配着他,现在有了钱,钱还是支配着他。夜里回家常唠叨,挣上九十九,还要想法儿借一个,凑个整数,就嚷道不让五兴念书……你是他徒弟,你也好好劝说劝说你师傅。”
“五兴的游泳裤还没买吗?他已经几天没去学校了?”
“没有。五兴刚才睡时还在哭,你师傅又骂了他一顿。”
“我给师傅说说。”
“你快回去歇着吧,打了几天井,也不乏?月亮已经圆了,我要走了。”
女人说罢,悄没声地走了,她汇在了江边乞月归来的妇人群里,不可辨认了。街道上一阵人声嘈乱后,堡子里又沉沉静静。天狗并没有听从师娘的话,他不回去,守着那天上的月亮,慢慢地在长条石上睡着了。
菩萨脸一样的月亮照着。笼子里的蝈蝈得了夜的潮润,呜叫清音,天狗没有听到。
黄麦菅
“五兴,五兴!?”
天狗一上堡子门洞,就看见五兴在前面街道上走,走得懒懒的,叫一声,这孩子瞄见是天狗,竟不作答,转身钻到小巷去再不出来。天狗觉得奇怪,偏是个好事的鬼头,追进巷里,五兴面壁而站,拿指甲划墙。
“五兴,犯什么病,叔叫你也不理!”天狗拿手去扳五兴的头,五兴却把天狗的手推开,说:“天狗叔,你不要叫我,叫我我就要哭哩!”天狗就笑了:“你这没出息的男子汉,还是为你爹不给买游泳裤生气吗?你瞧瞧,叔拿的什么?”天狗手里亮的是一件艳红的游泳裤。
五兴却并不显得激动,抬脚就走,天狗一把扯住,知道一定有了什么事故,连声追问。五兴说:“这裤衩用不着了,我爹让我打井哩。”
天狗听了,就给五兴道着不是,怨怪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师娘的重托,这井把式就专横独断了。“五兴,我给师傅说去,我和他打井能忙得过来,用不着叫你回来!”。
五兴说:“我爹不会见你。”
天狗说:“这你甭管,师傅在家吗?”
五兴说:“爹不让我说给你。”
五兴虽小,却有他娘的德行,看着天狗,眼泪就流下来,天狗骂他“流尿水儿。”这孩子却说:“天狗叔,你以后还让我去你家玩蝈蝈吗?”天狗点了点头,取笑这小东西尽说多余话,五兴却跑出巷再喊也不回头了。
天狗一脸疑惑,来到师傅的家门口,菩萨女人脸色有些浮肿,出来招呼他,当下心里着实慌了。说起五兴的事,女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脸苦相。
“师傅呢,他怎么真的就不让五兴念书了?”
“他在来顺家打井,一早就走了。” ,
“师傅不是说要等来顺家请吗?”
“……”
“怎么没给我吭一声?”
女人看着天狗,说:“天狗,你一点还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
“他现在不是你的师傅了。他说他好不容易学了打井这手艺,不愿意让外人和他在一个碗里扒饭,要挣囫囵钱”就让五兴替了你
“这是真的?”
女人说:“……昨日一早到今天,我就盼着你来,又害怕你来天狗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避开了女人的脸,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发现太阳光的照射下,落在地上的烟缕竟红得象蚯蚓的血。
矮墙那边的邻家院子,媳妇在井上吊水,辘轳把儿发出吱吜吜的呻吟。
“你把那裤子退了吧,天狗,你也再不要来见他,你墙高的大人,有志气,也不是离了他就没得吃喝的……”
天狗看着女人的痛苦,反倒不感到自己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越发懂得了这女人的好心肠,就沉沉静静地对女人笑笑,说:“师娘,这没啥,师傅这么做, 我想得开,我不恨他。他毕竟还领了我一年时间。现在我要离开他了,只是担心让五兴停学去打井,这终不是妥事。五兴还小,总恋着这裤子,就留给他,我还是要常常来这边呢。”
女人很感激地送天狗出来,过门坎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槐树上的一只鹁鸽在叫,女人说:“天狗,这鸟儿叫得真晦气,你将它撵了去。”天狗最后一次听师娘的吩咐,一石子将鹁鸽打飞了。鹁鸽飞在他头上的时候,撒下一粒屎来,落在他的肩上。女人一边替他拍去,一边说:“你再找找别的什么事干干,男子汉要有志气,要发狠地挣钱,几时有了钱物色了女的了,过来给我说一句,我给你料理。”
天狗苦笑笑就走过了,但他并没有回去,却极快地走了街道;他害怕街道上的人看出他的异样,信步出了堡子,一直上了后山,睡倒在密密的黄麦菅草丛里。天狗长久地不动,想心思。
山梁上有割草的人,拉长声调在唱花鼓:
出门一把锁喂,
进门一把火喂,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喂;
床上摸一摸嘞,
摸出个老鼠窝嘞,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嘞。
锅洞里捅一捅哟,
捅出个大长虫哟,
单身汉子我有谁心疼哟。
天狗想,这单身汉子真西惶,我天狗离了师傅,没有了惦我牵我的师娘;先前也是胡胡涂涂过了,好容易得到了一点女人的疼怜,从此失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山坡上起了风,风在草丛里旋转,天狗被黄麦菅埋着。草原来并不纷乱,根根纵横却来路清楚,像织就的一张网,网朝下是套住这话说得正经八板,天狗就不言语了。
天狗十天里再没到师傅家来。他睡在自家的土炕上,百无聊赖,唱堡子里流传了几代的一首情歌:
庭当门上一树椒吨,
繁得股股儿弯了腰,
我去摘花椒。
长棍短棍打不到吔,
脱了草鞋上树摇,
刺把脚扎了。
叫声姐儿来把刺挑吔,
狠心的拿来锥子刨,
实实痛死了。
这歌子不能说是给师娘唱的,但也不能说不是给师娘唱的,反正天狗下了决心,要正经地干样营生。他去拜木匠为师,木匠拒绝了;去拜泥瓦匠,泥瓦匠也不收他。匠人们有自己的儿子和女婿。
在现今的农村,他们要保护和巩固他们自家长久得以富裕的手艺。
于是天狗索性带了全部积存上省城去了。
在堡子天狗是能人,能说能道能玩;到城星,天狗则不行。
街道宽宽的,天狗却贴墙根走,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他也眼睛羞羞的小敢看别人。师娘老说他是白脸子,在这里,天狗的脸就算不得白了。在城里人的眼光里,天狗是个十足的“稼娃”。
当然,这一切袭来的惊恐和羞耻,主要来自他天狗自身。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来到这个地方,首要的是自己得战胜自己。天狗可不是一名哲人,这种思考却大有哲学意味。
“城里的女人都是仙人。”天狗夜里睡在旅馆,脑子里充满了白天的见闻“师娘才是一个女人。”这鬼念头一占据头脑,天狗就有天狗的逻辑。“仙人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气,是五谷粮食。”天狗需要的是师娘这样的女人。
那一张菩萨脸是他心上的月亮,他走到哪里,月亮就一直照着他。第三天里,他看见许多人都在一家商店抢购一种衬衣,衬衣极其便宜,他便想到若买一批回去,一件加二元钱,堡子里的人也会一抢而空。天狗凭着山里人的力气,挤到了柜台前,但掏钱的时候,才发现钱被人偷去了。
天狗痴了,坐在车站独自流泪。无钱做营生,无钱买返回的车票,而且肚子饥得前腔贴了后腔。饥不择食,天狗沦落到去附近的食堂吃人剩饭。食堂服务员恶语相赶,他道了原委,一个女服务员才同情了他。
“那你怎么回去呀?”
“我不知道。”
“你愿意在这里帮忙刷碗吗?一天付你二元钱。”
天狗的命好,又遇到了菩萨女人,他于是作了临时工。
天狗干活是不偷懒的。但刷洗用的是抹布,连个刷子也没有。
问起女服务员,回答说,城里什么都有,就是缺这玩意儿。天狗就笑笑,认为城里还是有不如山里的地方——那堡子后边的山上,满是黄麦菅草,将草根扎成一束,他们世世代代就用它刷洗锅碗。但天狗没说出口,怕人家笑话。夜晚,食堂关门,别人下班,天狗就睡在车站候车室椅子上。
这天食堂关门之前,天狗以挣得的钱买了酒喝,喝醉了,趴在桌上成了烂泥。店里的人都怨怪这山里人。那女服务员则一一劝说,末了一个人守着店门等他醒来,因为让一个临时帮小工的夜宿店里,店规是不允许的。
天狗醒来,已是半夜,他已躺在了三个长凳拼成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
“师娘!”天狗叫。
“还没醒吗,又说醉话!”
天狗立即就全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悔恨交加,不敢看女服务员。
“这下醒了吗?”
“真对不住你……”
“醒了就好,你到候车室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女服务员锁了门。对于她的温柔、宽容、同情,天狗非常感激,同时也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无能、龌龊、羞耻。
“我明日该回去了。”天狗说。
“车钱够了吗?”
“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