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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靳家就是因为一句气话。
“你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则昕面前,可他从来没领过情。”手中的书册翻到了最后,如历史上所有忠肝义胆的忠君之师一样,靳家也逃不开由盛而衰的结局,“偏巧那时传说,西疆有前所未见的异宝,得了它的人,连天下都不屑再要。你知道了,又想去夺来献给则昕。可惜这一次,朝中并非人人都听你的。”
无故远征,先不说是否占理,兵马粮草就是一笔大开支。更何况,众将领谁也不愿担负起这无来由的骂名。
“不都说,靳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么?靳家一出,天下无人能及。靳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把靳老夫人请来府上住两天,待得大军凯旋时,再由靳将军来接回去,如何?”当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彼时,见你烦闷,我便欢欣,得意忘形中想火上浇油,就说出这么段话来。
果然,你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畅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却听朝堂上那红衣内侍琅琅宣诏:骁骑将军靳烈,赐正二品镇西大将军职……即刻出征西疆!
第十六章
果然,你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畅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却听朝堂上那红衣内侍琅琅宣诏:骁骑将军靳烈,赐正二品镇西大将军职……即刻出征西疆!
那一字一字似晴天霹雳在耳边声声炸开,震得宿醉的脑中“嗡嗡”作响。谁料,下朝后,还未近得门前,就见府门外车马如龙。你昂首立于人群中央含笑看我走近,推着我,执着我的臂膀去掀开那厚重的绿昵轿帘。里头端坐的正是一身诰命打扮的靳家老夫人,一双清明眼下,我的膝头软得再也站不住。
你犹不甘心,众人面前说得好不堂皇:“既是桑大人保举的靳将军,靳老夫人当然也该由桑大人来照顾才是。”
一句话让跌倒在地的我再也直不起腰。
“你从来不把我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偏偏只有这一次……分明是要给我个教训。”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义放在膝头,用力抚平上头的折痕,“你真狠。”
空华隔着烛光看他,他却一心一意垂头看着那枯黄的书页:“好在靳老夫人对我很好。”一半面孔隐在了黑暗里。
这个半生征战沙场的女子有着坚强的天性,累累军功为她带来一袭金灿灿的诰命礼服,也带走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所剩唯一的幼子靳烈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总是坐在窗前,一边望着那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院门,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她的儿子,希望他成才,如他的父辈祖辈那样名震沙场光耀靳家门楣;希望他平安归来,乖乖顺顺地讨一房贤良妻,生下群白胖儿孙好延续靳家香火;希望他能在早春时便归来,那时,正是靳府花园中紫玉兰的花期,她想在花下喝他亲手熬的芝麻糊……
她总是那么安详地说着,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叫一边的听客因牵连无辜而无地自容,这便是你给我的大不敬的惩罚。她见了,还是那么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
一瞬间,恍惚面前坐着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亲生母亲。
“战事很顺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报,不愧是靳家。”桑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苍白的脸整个都露在烛光之下,空华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不想见他的表情,“大军凯旋时,带回的只有靳烈的长枪。”
百战百胜的将军中了对方的毒箭,伤势沉重。他却不顾己身安危,星夜兼程拼命想要赶回京城接母亲回府。途中,车马颠簸,伤口一再撕裂,久不愈合,兼之体虚染病,最终毒发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将军,尚不及见到京城的城门,尚不及见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儿子不孝”,便埋骨他乡。只因你楚则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寥寥几句的一张简短折子一念再念,却怎么也改不了既定的现实。刚强自若的女子状似平淡地接受了事实,却在他转身时,拔下头上的金簪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先是丈夫,然后是长子、次子、幼子,她已经历了太多伤痛,再多的天性刚强也无法支撑她独自面对往后。
那时,也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兰一夜开遍。
“其他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连你和南风都不认得。”一年又一年,牵挂着儿子的老妇总是在下雪的夜晚敲开晋王府的大门,她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朝代的变更,连当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谁是谁非对她并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儿子出征时许下的要来接她回家的诺言,只是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这场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却从未打开。三百年一过,一切山盟海誓灰飞烟灭,纵有再多的坚持与执着也随之烟消云散,实在是不甘心,“靳烈从未来过。我在人间找过,却找不到他,鬼众中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叹的是,靳家一倒,楚氏离亡国也就近了。”桑陌把书册放回到空华手边,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应她,一定会让她见到靳烈?”依照他的性格,必定曾对靳家老夫人许下过重诺来作弥补。空华见他走,急急追问,“你到底许了她什么?”
消失在门外的艳鬼始终没有回答。
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噼噼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
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他说,他从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义,尤其仰慕靳老将军威名,也曾效力于靳烈帐下,战阵中一睹名将风采。
靳老夫人说:“这不算什么,不过为国尽忠而已。”眼角边的皱纹却叠了起来,对着这个已然是陌路的生人,客套而有礼。
于是空华说得越发卖力,说靳老将军的长洲之战,气势壮阔得惊天地泣鬼神;说桂陵一役靳家父子齐上阵,不费一兵一卒,惊得贼寇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堪称人间佳话;还有你靳老夫人,沙场上辅佐夫婿整整一十二年,他每每出征,你必相伴左右,一通战鼓擂得地动山摇士气如虹……
这些俱是演义小说中的段子,夸张渲染,半真半假。偏被他说得一本正经,弯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画脚,言辞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始终面露忧色的老妇终于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变的窗外转到他身上,听着他的叙述,脸色先是恍惚,而后,绽出了一抹笑:“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总有人不会忘。”空华俯下身低低凑到她耳边,神色恭谨地为她将当年细细描述,“昨天天桥下的茶馆里还在说着靳烈将军攻下西昭城的事……”
桑陌站在门槛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男人站在窗前,白雪无暇的背景衬着他一身墨黑,身侧斜斜挑出一枝红梅,花朵正开在他的肩头,衬着他高高的黑冠,衬着他英姿勃发的面容,似是一幅画,迷幻得叫人想收进柜中久久收藏。
空华半跪在地,他仰起头来,殷殷地笑:“我对老夫人之心不下于桑大人,无论他应了您什么,我也能办到。就把他答应了您的事交给我如何?倘若办得有一丝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许的是什么,都由我来担。”
原来归根结底他还是纠缠着他的猜疑不肯放弃。靳老夫人转过脸来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头转过了身。
身后,有人问:“他答应我的事只在于我和他之间,你来横插一杠,算是什么?”
那人说:“因为我跟他说过,不想让他再作贱自己。”
其他的话就都再也听不见了,脑中隐隐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得随时都能绊倒。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么一张脸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见惯了伤心愤怒和阴寒彻骨的冷笑,从未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情深义重,无怨无悔得让一副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
此后,空华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晋王府上空的夜鸦在一夜间消失无迹,桑陌裹着冰冷的棉被,却依旧辗转反侧。艳鬼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直到烛火烧尽却依旧清醒得让人无端心烦。三百年光阴如水不留丝毫痕迹,唯这短短三天漫长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他告诉我,会带我儿来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捣着药杵将核桃研磨成一碗细粉:“他应下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他知道他整夜整夜驱使夜鸦四处搜寻,各种典籍记载满满塞满一屋。可是三百年来,世事沧海桑田,茫茫人海中要找寻一缕幽魂便仿佛是大海捞针,饶他是冥府之主统帅天下鬼众,探访起来也颇为费神。只是不知现下得到的是什么消息,竟然能让他亲自奔走一趟。
“呵呵……”她漫声轻笑,视线绕着桑陌失神的脸打转,“可我不明白,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无论为谁,结果都是一样。”桑陌把核桃粉掺进芝麻里,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雪快停了,这怕是我最后一次伺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