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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做一些没用的事,人家都不记得他了,他还记着欠了人家什么。错已铸成,又能弥补多少?笨蛋。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头几年他还会说起你,后来,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也没有。” 深吸一口气,手指绕着发辫,她絮絮说着,语句杂乱。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低沉暗哑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宽广大厅中回响,却又飘渺好似叹息,似乎是在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坏得不彻底,恨得不彻底,对自己却狠得彻底。”
“他对自己越狠,才越伤得了你。”缭乱闻言,勾着嘴角笑,低下头数腕上的泛着荧光的珠粒,“爱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空华扯开了话题反问。
“告诉你一些你应当知道的事。”
“为什么?”
“给你一个醒着的桑陌。”
“然后?”
“叫你欠我一份人情。”
“条件?”空华稍稍调整了坐姿,平声问道。
她却不急着做声,自阶上缓缓站起,收了一脸笑意,一双翠绿的眼睛直直射向空华:“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腾升数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阎君齐齐怒喝出声。
龙爪、凤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过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尽,后人屈指。天帝一脉为龙,天后乃凤族之后,而麒麟后裔,当今唯有冥主空华。好一个大胆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来,竟然是来讨他额上的独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后,而今世间麒麟一族唯你幸存,我要讨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来讨。”鬼众张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惧,只盯着不动声色的空华一人,侃侃而谈,“只是你一旦失了犄角,万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宝座只怕也坐不安稳了。”
“你同他之间,总是你一路稳操胜券,结局却每每是他以自损反胜过你一局。他一日不醒,你便是一日输家,舍之不肯,爱而不得。千年万年,永世如此。”殿中默然无声,墙上灯盘中的鬼火烧得“劈啪”作响,唤作缭乱的小小女鬼向他嫣然一笑,目光炯炯,“如何?用一个你,换一个他。”
“你倒算得清楚。”他指间幻出一朵沾了露水的彼岸花,苍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色衣袖之下将殷红的细长花瓣一一抚过,被黑衣衬得越发显得白的脸上细细地荡开一抹笑,嘴角微勾,狭长的眼眸中精光毕现,“我答应你。”
桑陌,我曾说过,我要压上我的所有,赌你的爱恨。
“原来这就是刑天。”从空华手中将利刃接过,已脱了金簪形态化为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缭乱手中隐泛寒光。女鬼一手执刃将它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神兵所散发出的戾气仿佛能戳瞎了观者的双眼,“你不怕我趁机行刺?”
明知对方凶器在手,空华却背对着她,俯身坐在桑陌床边,一心一意地整理着他散落在颊边的发丝:“麒麟角须得活取方才有效。”
他倾身在桑陌额上落下一吻方才起身,后退一步,墨色的发丝挣脱了高高的发冠飞扬而起,面向着床榻上始终不见清醒的人,高大的男人徐徐折下腰,膝头点地。平生不曾跪得天,不曾拜得过地,天帝跟前尚要免我诸般礼数,桑陌,冥主空华只为你一人屈膝。
再抬头,却是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抱坐在一边的小猫紧紧攒着手里的彼岸花,空华对他微微一笑,小娃儿的眼睛蓦然睁得溜圆。
平地起飓风,将空华周身团团围住。小猫伸出手掩住了眼睛来挡这好像能将人一起卷走的怪风,彼岸花被撕扯得粉碎,身体似乎也要被拉扯开,风骤起,又骤停。不见了空华,麋身、牛尾、鱼鳞、偶蹄、独角,巨大的黑色麒麟遍身甲光闪烁,目似铜铃。它回转过身,仰首曲蹄,额上独角擎天,阴惨的鬼火照耀下,它如遗世独立的王者,凛然不可一世。
随着刑天的接近,小猫看到女子的手正在发抖,面目狰狞的异兽却目光沉静如水,任凭刑天冲天的杀气将他厚厚的鳞甲穿透。
应该会很疼,被刑天甫接近时,它眨了一下眼睛,蓦然后退了小半步。粗大的额角被一点一点研磨着,刀锋每一次划过,便是锥心之痛,红色的血水沿着刀刃源源不绝地蜿蜒而下,顷刻淹没了那道以疼痛换来的浅浅痕迹。它却再不后退,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姿态,只有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
小猫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是桑陌。
女鬼的脸上开始起汗,细细密密的一层,而后,不断有汗珠沿着鬓角滚下。独角上却还是浅浅的一道口子,不断向往沁出血水。很疼,作为全身最坚硬同时也最宝贵的部分,蕴藏了所有修为的独角被活生生取下。刑天划过时带起的痛楚经由伤口蔓延到全身,头痛欲裂,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眼前白色的身影已经沉进了青惨惨的朦胧里,看不清了,却还死死盯着。也许,也许,这恐怕就是最后一眼。
独角从额上脱落时已经痛得麻木,眼睛已失了焦距,只觉浑身力气一夕之间全数被抽空。威风凛凛的异兽终于支撑不住,侧身倒下,光华全失,恢复了人形。
“该你了。”拂去搭在颊上的湿发,空华哑声道。这才发现,依着床榻半坐在地上的他脸色苍白得保榻上的桑陌更甚,衣衫尽湿,好似刚从水里捞起来。小猫跑去要扶他,他攀着床沿想要站起,身形一委,无奈又跌倒,却还念念不忘同女鬼交换的条件,“我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
第二十九章
“现在我若不认账了呢?”缭乱的脸始终紧紧绷着,却兀自看着指间淋漓流淌的血液嘴硬。
“你不认账也罢,既然压了注,我自然也输得起。”话语说得轻巧,他视线片刻不离桑陌。轻喘几声,缓缓转过脸来,目光猛然如鹰般锐利,墨瞳中的杀意不下于寒光粼粼的刑天,“只是,你可承受得起不认账的下场?”
脸色依旧显得过分苍白,空华虚软地半坐在地上,黑眸沉沉,波澜不惊:“无论将来如何,现今我仍是冥主,你仍是小鬼。除了认账,你还有什么可选?”
别无选择。
缭乱脸色铁青,狠狠咬了咬牙,低头将掌中的血水涂抹上独角顶端。黝黑如墨玉般的材质沾染上浓稠的血液,逐渐显现出奇异的质感,似乎是血水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了独角中,又似是独角正慢慢地将表面上的血渍吞噬,二者交融,独角顶端的色泽逐渐由混沌转向澄澈。
用食指抵着顶角慢慢摩挲,女鬼口中喃喃低语,同样显出些水草般青绿色泽的唇不断开阖,却又听不清晰。音节古怪的咒文催动下,角端逐渐溢出几缕青烟,轻薄得转眼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神色微动,似乎亦觉得惊奇,忙将独角置于桑陌鼻下,烟丝幽幽升起,尽为桑陌吸收。
“原来真是如此……”看着眼前的情形,缭乱不住点头,言语间喜不自禁。
由麒麟角所燃起的青烟缕缕不绝,她似乎如释重负,眼角边漫出些许湿意:“我终于等来这一天。”
“你想救的是谁?”房中沉寂无声,空华开口问道。
“路人。”苦苦等候百年,费尽心机,耗尽心血,原以为该是她的舍不得,她却道出“路人”两字,神色倦怠,“他是个修道人。”而她在初见他时,便已是孤魂野鬼一只。彼此道不同,不相与。只字片语不曾交谈过半句,只能算是匆匆擦肩的路人。
“他醒来之后,你可以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老神仙和那只绿蝴蝶。”原来果真冥冥中一切借由定数,机缘巧合,到头来,皆是故人。
一心求仙的修道人,世间万般皆抛,唯独抛不开想要成仙的妄念。太执着,从清戒苦修的正道转至故弄玄虚的旁门左道,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终于走火入魔。
“我翻遍他书斋中所有典籍,世间唯有麒麟角可以救他。”于是就潜在忘川中等待时机,或许亦是天注定,恰好叫她窥得了天机,“你冥府之主空华原本无爱无欲,无懈可击。唯有这个桑陌,是你躲不过的劫。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记得,你们终会重遇……那时,便是我的时机。”
“索要龙气是为了待他醒来后,为他增加修为?”空华续问道。
“修为精进是他最大的心愿。”她疲倦地闭眼,笑得哀伤。一个路人,如此体贴周到,竭尽全力只为一个不曾说过话的路人。
独角缓缓燃着,青烟袅袅,好似凡间所谓的爱恨,看似轻薄,却绵绵不绝。
“先前我若不答应你,没有麒麟角,非但救不了你要救的人,桑陌也醒不过来。”回想之前种种,空华慢条斯理道。此女心机深沉得可怕。
“彼此彼此。”她浅笑着应承,“论及不择手段,我不敢同你们二位比肩。”似奉承又似嘲讽,也似感慨。
垂眼瞧见独角中的青烟慢慢地熄了,缭乱起身将用剩的一半藏入袖中:“等等他就会醒。”
空华颔首,慢慢撑身而起坐到床边。阴惨的鬼火中,颤颤伸了手去抚摸桑陌的脸,不再多言。
转身离去的女鬼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止步:“你明知我只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而不是一个痴心对你的桑陌。”
“这于我而言,有何区别?”
他并不回头,语带笑意,像是在为她的不明了而发笑。
小猫始终没有出声,趴在窗边,看着女鬼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滔滔无尽的忘川里。回过头,男人正俯下身紧紧抱着桑陌,下巴搁着他的肩膀,脸颊贴着脸颊,胸膛抵着胸膛,鸳鸯交颈。小猫看到,他的颊边泛着水光,或许是还未干透的汗水,或许是……
“失了角的麒麟还叫麒麟么?”一踏进房门,便瞧见他斜斜倚在床头,发黑如墨,一身白衣,襟口袖边是精致飘逸的卷云纹样。小猫被他强拉在怀里,一双眼水汽氤氲,粉嘟嘟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