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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他们望着窗口透出的一点星光,辗转难眠,痛苦地思索着。
学着革命先烈的斗争经验,老红卫兵在各个牢房之间建立起了秘密通道,相互联系,
相互传递信息。有人还编起了歌谣:“想起当年送沙果,江青阿姨真爱我。可怜今天送
果人,戴着手铐把牢坐。”看见纸条上这首歌谣的人,无不会心一笑——那笑纹中,分
明有几分苦涩。
据一位当年蹲过红卫兵监狱的老红卫兵回忆,当时为了有一只笔,他们想尽了办法。
起初,只能用牙膏皮写字,后来一位老红卫兵的哥哥在送进来的牙膏皮中夹了几只圆珠
笔芯,这才解决了笔的问题。
有了笔,老红卫兵之间便开始写信,互相传递信息。写得最多的是各种诗词。有一
首《忆秦娥》的词中写道:
莫悲伤,
何必惆怅,泪满眶,
应学青松挺胸膛,
断头不惧,
岂畏秋霜……
另一首《沁园春》的词中写道:
从心愿,
变耕牛一只,
踏雪驰骋。
笑颜仰啼戏春风,
岂料向谁吟。
在一首《七律》中,老红卫兵互相鼓励:
一见同志喜心狂,
欲言不能急断肠。
眼神能传千言语,
相视一笑友谊长。
在狱中,他们仍然十分关注高墙外边的形势。每当有新的“联动”成员被关进来,
他们便乘着放风的时间打听消息。当听说中央斗争很激烈,老帅们在怀仁堂掀了桌子时,
他们感到了振奋;可是过了不久,消息变得沉重起来,全国开始批判“二月逆流”,
“联动”被指控为“二月逆流”的急先锋,老帅们又被点名批判了,老红卫兵的眉头紧
锁着,胸口像堵了一块铅团。
在最苦闷的时候,他们唱起了《长征组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
女红卫兵则唱起了童年时的歌曲:“谁给我们金色的童年?谁哺育我们成长?少先队员
都知道,是毛主席和共产党……”唱着唱着,泪水从眼角涌出,顺着脸颊,默默无声地
往下流。
时间无情地流逝。春天了,高墙外探过来的树枝上,挑着一点嫩芽,报道春的消息。
可是对于监狱里的老红卫兵来说,春天与他们无缘。每天,他们依然如旧,日复一日地
“劳动改造”。
虽然,在口头上,他们一遍遍背诵革命先烈的诗句:“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可是在心底里,他们多么渴望能重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啊!
※ ※ ※
4月22日,红卫兵监狱中涌动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监狱管理员走过来,拿着个小本本,挨着一个个牢房点名。凡被点了名的,就被带
到放风的灯光球场上,依次排队。在惨白的灯光下,这些年青的囚犯们脸上布满了疑惑、
困顿和不安。
有人在悄声打听:“干什么?带我们去哪儿?”
被打听的人同样疑惑,摇摇头说:“管它呢,大不了是一场批斗。”
第三个人插进来悄声说:“这回有戏看了,一百多个红卫兵往台上一站,看他们怎
么批?”
循着话音,几个老红卫兵往球场上看去,灯光下,人影黑压压一片,尽是些熟悉的
面孔。
几辆大轿车开过来了,一百多名“小政治犯”排队上车,在车上,他们仍在心里猜
测命运未卜的前程。
大轿车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前停住了。老红卫兵看见了天安门,看见了天安门广场,
看见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眼前熟悉的一切使他们想起了昨天一幕幕生动的情景。昨日已
成黄花,老红卫兵心上悄然爬上一种名为苍凉的东西。
老红卫兵们下车,被带进灯火辉煌的人民大会堂,安排在东大厅的会议室等候。一
分钟,两分钟……突然,大厅的门开了,老红卫兵们看见周恩来、江青、康生、陈伯达、
戚本禹等人走进来,“哗”地一下全体起立。
“坐下,坐下。”周恩来做着手势,示意让老红卫兵坐下。
会议室渐渐安静下来。江青酝酿着情绪,以沉重的表情说了句:“委屈你们大家了。”
就这么一句话,在场的老红卫兵都哭了。“委屈”二字,使他们想到了当初秘密组
建红卫兵的一幕幕情景,也想到了“联动”被捣毁、他们一个个被捕入狱的情景……开
头是两三个人小声抽泣,接着抽泣声转为呜咽声,越来越多的人心酸了,眼泪簌簌往下
掉,几个月来的委屈,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会议室哭声大作,女孩子们凄厉的哭泣
声中夹杂着男孩子们狼嚎般的哭叫,连成一片悲怆的交响曲。
台上,周恩来的表情很严肃,他的眼眶也有些红了。周恩来向前走了两步,用低沉
的声音问道:“有没有清华附中的?”
清华附中老红卫兵卜大华站起来,他想开口回答,可哭声不止,说不成一句完整的
话。他的身前身后,几个清华附中的老红卫兵和他一样呆立着,像几尊雕塑。毛泽东曾
经“表示热烈地支持”过的这些老红卫兵,衣衫褴褛,眼泡浮肿,头发乱蓬蓬像是刺猬
一般……毛泽东对他们始爱终弃,他们尝到了被人遗弃的滋味。
周恩来继续问:“董良翮在不在?”
满面泪痕的董良翮站起来,大厅里一阵沉默。谁都知道,董良翮是董必武的儿子。
周恩来接着问:“谁是孔丹?”
孔丹站了起来。因为难过,也因为激动,他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周恩来说:“你父母的情况我都了解。你不要难过,你们是党和人民一手抚育大的,
你们是党和人民的孩子,受了挫折不要灰心,要继续跟党走,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孔丹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和周恩来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发现周恩来的目光中,有一
种难于言说的爱和凄楚。
在场的老红卫兵,周恩来认识不少,他们大多数人的父母亲是周恩来的老熟人、老
部下。周恩来一一叫着他们的名字,亲切地交谈着。前排有的老红卫兵发现,周恩来眼
角也闪着泪花。
周恩来努力克制内心中的感情,在台上说道:
“这次在这里见到大家,是毛主席的意思。我送外宾到广州,发现抓了许多人,都
是些孩子,这怎么行呢?不能不教而诛嘛!回京后向毛主席作了汇报,毛主席说:‘不
要抓嘛,放回去嘛。’……你们回去后,不要搞向毛主席请罪的活动,这样不好,这也
是毛主席一贯反对的,应当以实际行动跟着党干革命。”
江青在一旁插话:“你们不要把自己划成小团体,会引起误会,你们自己考虑。”
顿了一下,江青问道:“谁是牛皖平?”
牛皖平站了起来。
江青笑了笑,用讽刺的口吻说道:“啊,久闻大名,今天才见到。听说你们有些人
骂我,说我这个人不好?”
牛皖平没有回答。
江青说:“骂吧,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是不怕骂的,也是骂不倒的。你们还小,
还不懂得斗争是艰巨的,也是复杂的——”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向全场打
量着。
大厅里,一片沉默。
午夜时分,一百多名“联动”成员走出人民大会堂时,月亮在乌云中穿行,时隐时
现,朦胧的月色中,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那几个镌金的大字显得格外清晰……。老红卫兵
从监狱里取回了衣物,步行回家,他们心中回荡着的不知是激动、是悲怆、还是别的什
么?
痛苦的涅磐
4月22日,一百多名“联动”骨干成员被释放出狱,又一次刺激了“联动”的狂热性。
既然放人了,就说明当初中央文革抓人是错误的,至少,是中央文革的失策。基于此种
认识,他们中间少部分人更加大胆、也更加顽强地以各种方式来显示他们的力量。
不少学校的“联动”成员召开了“老红卫兵新生大会”,并参与当时中学生中势均
力敌的“四·三派”与“四·四派”的派性斗争。5月初,“联动”部分成员串连在一起,
与北京28中的“四·三派”发生武斗,占领北京28中达3天之久,还在全市搜捕对立派观
点的人。
失而复得的自由使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发泄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仇恨。这时的“联
动”,不可能把矛头再次直接对准中央文革,就拿一切出身不好的“狗崽子”开刀。他
们高喊“把狗崽子斩尽杀绝!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叫他们尸骨成山,血流成河,要杀
尽这些狗崽子!”
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只能使他们加速走向悲剧性的结局,只能在群众中煽起对老红
卫兵更大的反感、更深的憎恨。
※ ※ ※
更多的“联动”成员在经历了这一次的磨难后,对政治产生了厌倦情绪。
一个老红卫兵说:“我再也不过问政治了。”
另一个老红卫兵焚烧了“联动”袖章和以前保存的全部传单、日记,含泪同昨天告
别:“让我去醉死梦生吧,太阳出来了我要睡觉。”
当时,有相当数量的“联动”老红卫兵情绪消沉,不再与风起云涌的红卫兵运动相
呼应。他们组织地下沙龙,读“黄书”(被封禁的中外小说,以前苏联小说居多),练
小提琴,传唱外国歌曲,聚餐,游山玩水……。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老红卫兵是在“颓废”中积蓄力量,在“沉沦”中汲取养
分,等待着在下一轮角逐中再展露头角。但是在当时,他们被人们普遍认为已经“跨掉
了”。
他们在“跨掉”的过程中发现了另一个更为广阔的天空。在“跨掉”的过程中,他
们认识了普希金、莱蒙托夫、蒲宁、叶赛宁、艾特玛托夫、叶甫图申科以及萨特、加谬、
赛林格等等一批人类的天才和疯子,他们在“跨掉”中体验到